罗宝驹只读过三年私塾,便开始在安阳城的通宝街上胡混了。
只读过三年私塾,不是家里供养不起,而是山西老秀才的口音让罗宝驹受不了。学《声律启蒙》,不仅上下句对仗工整,且合辙押韵,诵者上口,听者悦耳。从老秀才嘴里诵读出来,却酸醋味十足:“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陈后主,汉中宗,绣虎对雕龙。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
山西老秀才一章读罢,私塾里众顽童已笑趴下一片。听不懂山西口音尚在其次,关键是老秀才扯着公鸭嗓子诵读《滕王阁序》时,下面坐着的学生没听懂几个字,老秀才却已经哭得涕泪纵横。哭哭也就罢了,老秀才哭完之后,坐在太师椅上还要愣半天神儿。愣神也不是全神贯注地愣神儿,而是抽抽搭搭地间隔着,像个受了委屈的老娘们儿。
罗宝驹不读私塾,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撒泼耍混,而是跟他爹讲道理。山西老师有口音,讲十句听不懂七八句,耗费光阴不说,还浪费供奉。老秀才爱哭,读《滕王阁序》哭,读《出师表》哭,读《隋文帝伐陈檄》也哭,且一哭就是老半天,不好哄。老秀才除了能分清哥窑、定窑,其他汝窑、钧窑是甚,一概不知道……几条道理摆出来,罗宝驹他爹嘴巴木讷,辩不过儿子,就说要给他换一家私塾。罗宝驹说私塾里教授的东西都差不多,学一家知百家,浪费两份供奉学一样的东西,还不如回家跟爹学手艺,一来能够挣钱贴补家用,二来也算是掌握了一门吃饭的手艺。罗宝驹他爹听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就答应了儿子退学。退学之后,罗宝驹老老实实在家里,跟着他爹打了三天下手就坐不住了,调着花样儿找借口上街,出了门不黑天回不来人。罗宝驹他爹知道自己上了儿子的当,等他再想给儿子找私塾念书时,罗宝驹就像一头耍惯性子的牲口,套不上辔头了。
罗宝驹有个弟弟叫罗良驹,两个人同父同母,但长相上出入挺大,哥哥高挺周正,弟弟却丑得不像样儿。丑就丑吧,罗良驹丑得连自己家里养了十几年的大鹅都不愿意看他。狭路相逢,大鹅扭头就走,好几次转身转得急了,大鹅连鹅嘴加鹅鼻子都甩到土墙上,蹭得灰头土脸。为此,罗良驹他爹心里也犯过嘀咕:这个丑娃儿是谁的种?罗良驹他娘裹着小脚,身子瘦弱得像只猴子,见了生人就会涨得脸红脖子粗,气儿都喘不匀,让她出去偷汉子差不多是要她的命。想到这一层,就算儿子再丑,当爹的心里终归还是敞亮的。
罗家祖上三代都在安阳城通宝街开古玩铺子,家底倒也殷实。庚子年冬至,义和团在安阳城里打砸抢烧,正好赶上罗家古玩铺子进货。罗宝驹的爷爷花费血本买进了一批新出土的文玩,除了一些玉器和铜器之外,还搭进来一只花纹怪异的铜疙瘩。罗宝驹的爷爷验完货付完款当天,义和团就进了安阳城,把罗家铺子里的古玩文物抢的抢、砸的砸,最后点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大火过后,罗宝驹的爷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废墟上扒拉,从热乎乎的灰烬里没有找到一件完整的器物,只看到那块没花钱搭进来的破铜疙瘩,抱回了家。
转过年秋末,罗宝驹的爷爷一病不起,安阳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咽了气。那一年,罗宝驹他爹才十几岁,刚刚懂事儿。剩下孤儿寡母艰难维生,熬过了数年破落光景。为给儿子娶媳妇,罗宝驹他奶奶变卖了两进宅院的青砖祖屋,搬进一处破旧民宅。原来家中的物件或重或大,不便搬迁,罗宝驹他奶奶一一变卖。就连那块刻着奇怪花纹的铜疙瘩也贱价卖给窦记铁匠铺,窦铁匠嫌铜软派不上用场,一直把那块铜疙瘩丢在铺子外面拴狗。有一年冬天刚进三九,一支军队路过安阳城。吴佩孚属下一位师长在窦记铁匠铺歇脚过大烟瘾,师长斜睨着蔫头耷脑的大黄狗,扔下一块大洋。窦铁匠以为师长要吃狗肉,赶紧解开拴狗的链子,师长却把那块破烂铜疙瘩拿军用毛毯裹了裹,带走了。
罗宝驹他爹开不起古玩铺子,但也没离开古玩行,托父亲以前的朋友照应,他专门给安阳城各个铺子修补古物文玩。原来,罗宝驹的祖上便是依靠修补起家。祖爷爷给通宝街修补了一辈子老物件,最终于晚年间起了一间古玩铺子,开始买进卖出倒腾起了文物。祖爷爷没有把生意经传给爷爷,倒是把古玩行当里的修补技艺尽数教授给了爷爷。祖爷爷不传授生意经给爷爷,不是祖爷爷要留一手,而是祖爷爷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生意经来传,因为他修补了一辈子老物件,掏空了所有积蓄才在通宝街开了一间铺面。生意传到罗宝驹他爷爷手里,才算支应开来。爷爷精打细算,小头进,大头出,宁可没生意做,也不做赔本生意。不过,古玩铺子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十年光景,罗宝驹的爷爷盘下了左首的姚记宣纸铺,把一间铺面折腾成了两间。其实,最让罗宝驹他爷爷赚钱的门道,不是倒卖,而是修补。诀窍在于爷爷得到祖爷爷修补真传,再破烂的物件都敢要。在遍地都是宝的安阳,破烂物件等于白送,白送的物件经了罗宝驹他爷爷的手,马上变成了完整物件,价码也就涨上去了。再过十年光景,罗宝驹他爷爷又盘下了右首的侯记古玉轩,把两间铺面折腾成了三间大铺面。通宝街上,有三间大铺面的生意超不过十家。有了这番光景,罗宝驹他爷爷就带出来光宗耀祖的劲儿,茶前酒后常常生出几分张狂。义和团进安阳城闹事那年的端午节,罗宝驹他爷爷烫了两斤绍兴黄酒,就着得月楼的一盘爆肚,喝得神采飞扬。酒酣处,罗宝驹他爷爷把罗宝驹他爹叫到跟前,说道:“俺们罗家,明面上开的是古玩铺子,暗地里,还是依靠修补衬着底。能有今日这番光景,幸亏是祖宗留下来的修补技艺帮衬着哩。二十年前盘下左首姚记宣纸铺,十年前盘下了右首侯记古玉轩,拿下左右‘妖猴’(姚侯),使俺们‘琳琅阁’成了通宝街上屈指可数的十大铺面,照着这个势头走下去,到了俺们孙子那一辈,半条通宝街都得改姓罗记哩……。”
罗宝驹他爹生性腼腆,也听话,把祖宗的修补技艺一样没落,统统装进脑子里。别人修补古玩分工很细,修瓷器的专修瓷器,修铜器的专修铜器,修字画的专修字画,罗宝驹他爹一通百通,什么都能修补。罗宝驹他爹不仅什么都能修补,而且修旧如旧,连古玩行里的老玩家都瞧不出破绽。据说,北平城的大藏家也经常拿东西来安阳,专程找他补救老器物,罗宝驹他爹被行里人尊称罗万通。
罗万通老罗把修补古物文玩的场子支开后,家中的光景逐渐好起来,瘦弱得像猴子一样的女人竟然也怀上了娃儿。进了罗家数年,罗宝驹他娘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急得罗宝驹的奶奶都动了让儿子休妻的念头。罗宝驹他爹是个软肠子,不忍写休书。罗宝驹他奶奶数落罗宝驹他爹,说:“续不起房,纳不起妾,可不就得休妻,好不容易置块地还不长庄稼,留着埋人哩。”
“宝驹是个孝顺娃儿,生怕娘被休了,就来救娘了。”自打罗宝驹记事起,隔三岔五就听他娘念叨这句话。
生下罗宝驹之后,这个瘦弱得像只猴子一样的女人又没了动静。罗宝驹他奶奶又唠叨起来,说一个娃儿不好养活,草狗一年都能养两窝崽……罗宝驹他娘没有反问婆婆,怎么熬了一辈子只生了罗宝驹他爹一个崽,她给婆婆搓完了旱烟叶子,就赶紧洗手做扁粉菜去了。忍受了五年之后,这个瘦小的女人再次为自己挽回了颜面,生下了罗良驹。孩子丑是丑了点儿,可毕竟堵住了婆婆那张被旱烟叶子熏臭了的大嘴。
罗氏兄弟俩年龄相差五岁,加上罗良驹丑陋不堪,没有争宠之嫌,所以,哥哥罗宝驹对弟弟罗良驹打小疼爱。就算吃碗扁粉菜,哥哥也会把粉条和猪血滗出来,倒进弟弟碗里。有一次,街上来了一个卖石榴的,罗宝驹伙同安顺子和麻子脸宋小六,夹杂在人群里偷了四个石榴。三个小混混躲到街角无人处,眨巴眼工夫一人吃掉一个大石榴。安顺子咂巴着嘴,问罗宝驹另一个石榴呢。罗宝驹说要留着,带回去给弟弟吃。安顺子不服气,说石榴是三个人一起偷的,你凭什么带回去给你弟弟。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揪巴起来,宋小六赶紧从中拉架。罗宝驹从怀里掏出那个最大个的石榴,递给了宋小六,让他做个中间人,谁打赢了,石榴就归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