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再醒来的时候,夜已然过半。一盏灯闪着微光,然而对于眼前黑暗了太久的她来说,这一点儿光,也分明能刺出眼泪来。
她还活着?
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肌肤骨肉,寸寸灼烫,而腰间更有一处是跳动的热疼。她隐约还记得,当她跌下山谷而被一棵树挡住时,有什么东西透过甲片,扎进了那一方血肉。
是谁把她带到此处来的?这房间布置得很精巧,虽然远远算不上华丽。鼻端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连苏合香的味道都遮不住……
她的思绪仍是散乱的,一时半会儿理不出个头绪来。偏巧在此时,外头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你们这一群只记吃不记打的懒货,小七娘在里头躺着,你们都到外头来贪睡!若是她半夜醒来了,找不到人伺候,扒了你们的皮也不解恨!”
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终于听出来了,是堂嫂林氏。
原来已然身处落凤城里了吗?谁找到她的,谁带她回来的?
她尚且来不及想,林氏已然绕过了屏风进来。秦念艰难的转过头,二人对视,林氏愣怔在原地,须臾惊叫一声:“你醒了?!”
来不及待她回答,林氏忙呵斥跟进来的婢女:“还愣着作甚?快叫醒小厮,去营里把白将军喊来!就说七娘醒了!”
她背后的几个婢女正是睡眼惺忪,想来刚刚睡着不一会儿便被半夜查勤的林氏抓了个正着,忙不迭跑了出去,脚步还有些虚浮的。林氏却是欢喜万分中气十足,几步抢到秦念身边,一叠声言语如连珠箭一般丢将出来:“七娘你如何?疼是不疼?可口渴么,腹中饥饿吗?我叫人现下做汤饼与你吃可好?”
秦念张了张口,她努力想把话说得大声些,但出口的声音却有如蚊鸣:“堂嫂……我疼。”
林氏对这一句却是答不上来,她想了想,方道:“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自然是疼的——并没有骨折,莫怕,过会儿白将军就来了。他把你抱回来的时候,几乎面无人色。天可怜见……”
秦念张了张口,林氏便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她,听她微弱的声音道:“我会死吗?我……或许等不到他来……”
“莫要胡言!”林氏面上那些笑登时便没了踪迹:“哪有红口白牙咒自己的!阿念,你没什么大事儿,一定不会……不会。”
秦念听得林氏这样说,可她哪里能信?她身上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连思绪都在慢慢混沌,仿佛马上便要再次沉入黑暗之中一般。
或许,这便是回光返照?
她竭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有些模糊的林氏,道:“堂嫂……我等不到他了。你告诉他……我想他。求他……好生……看待铮儿。”
林氏慌得去捂秦念的嘴:“小祖宗!你万万不要这样说……他就在城里头,没几步路好走,须臾便到了。这些鬼话,要说你自己同他说,叫我怎么出口?”
她的手挨在秦念面颊上,秦念只觉指尖冰凉,很是舒服。可她说不出什么了,勉强挤出的也不知是不是笑容,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林氏一时惊得手足冰冷,她忙不迭去试秦念鼻息,只觉她呼吸滚烫,却分明清晰。
还好,只是高烧昏迷……无论如何,白琅到的时候,秦念得是活着的,否则她怎么交差?
“去请医士来。”她站起身,向自己的婢子道。
婢子领命出去,林氏自走到秦念榻边放着的银盆边上,将盆边搭着的白叠帕子浸入浮着碎冰的水中,再捞出来拧干,三折,坐到秦念身边,在她面上,手心中都擦了擦,又搭在她额上。
再这样烧下去,便是性命无碍,只怕也要烧坏了脑袋。
林氏将自家怀郎的前程都寄托在这堂妹身上,自然是万万不愿她出事儿的。白琅没来之前,她一点儿也不介意熬夜服侍秦念。
只要秦念还能好好儿活下去,白琅看着她做这些事,定会心生感激,翼国公府想来也会知晓。但若是秦念死在她府上,那便没什么好再说的了,那府邸里头的人只怕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一家子,怀郎自然也攀不上宗族这棵大树。
林氏看着昏迷不醒的秦念,心里头燥得像是点上了一把火,眼中酸涩着,竟险些要落下泪来。
若是秦念有什么不测,她的怀郎,不是也太可怜了吗?同样是秦家的子嗣,秦念那几位嫡兄的儿郎子同她的怀郎几乎天差地别。好容易寻到个机会托得秦念,将怀郎送回去,不管会不会因是庶子骨血低人一等,能见得京中的贵人混个脸熟也是极好的啊。
苍天,秦念万万不能有事儿。林氏自觉,她这一份虔诚急迫,比及白琅也少不了几分啊。
过不得多久,庭外靴声响起,却是白琅疾步入门,见得林氏,先行一礼:“堂嫂,内人她……”
“方才醒了,说了几句话,又昏过去了。”林氏起身,垂着头,用袖子遮住面颊——然而,白琅进门之时,她仓皇擦去眼角泪花的真诚动作,想来对方已然看到了:“当下身上烧得滚烫的,已然叫人去请医士了。”
白琅进门之时,面上尚且欢喜,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她……她说了什么?”
林氏的声音有些低哑:“她说,她想你……若是她不行了,希望你看顾铮郎。莫叫她这一点骨血受了委屈……”
白琅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终于苦笑一声,道:“辛苦堂嫂。我陪着她吧,您回去歇息便是。”
“过阵子医士来了,若说需要什么东西,白将军遣下人去与我通禀便是。”林氏也不坚持留下,她做事还是很有些分寸:“说来将军每日回军营,来去怕也不便。不若我将府上东西两院之间落下锁,这西院儿,便借由七娘住,将军也留下陪着她可好?这般便也不必避嫌了。”
白琅怔了怔,看看榻上面颊烧红的秦念,咬着牙应了一声。
林氏便告了别,退出去了。单留下他,颓然坐在秦念身边。
发了一阵子怔,他伸手到她锦被之下,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也是灼热的——那也好,她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好起来。
他陪着她,她知晓么?
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小心揭开了她身上的锦被,用指尖轻轻戳碰了她腰间的伤处——一根粗枝竟从这里扎了进去,留下的是不亚于枪伤的圆孔。万幸是不曾伤着脏器,可那树枝日晒风吹,决计干净不到哪儿去。
她还流了那么多血,一路厮杀回到落凤城之时,他的铠甲都被她的血染透了。多半是路上颠簸,将伤口复又震裂了,否则若从她受伤时便一直这般淌血,怕是早就没命了。
他不知晓该怎样治这样的伤,保守起见便只用了药,可当下——他触手之处坚硬如铁,显然是已然生了脓了。
已然是说不得了。便是叫她疼痛,落下疤痕,也胜过因这一处伤要了命去。
他站起身,出了内室,叫婢子们取火与疮刀来。正是这时,林氏先前延请的医士到了,诊了脉,也只道是伤口生脓,以致高烧。
白琅哪里能就这么放他走,忙问道:“可要紧?”
医士苦笑道:“这外伤的事儿,只怕白将军比小的清楚百倍。说是要紧,治好了便不要紧,若接着生脓,不要紧也要紧了。小的只能给夫人开出几副退热的药,旁的……我这里售卖的金疮药,只怕将军看不上眼。”
白琅默然,他也知晓,这医士所言非虚。还有谁比军人更知晓外伤的厉害?
“多谢。”他低声道:“请开药吧。”
医士自随了婢女出门写方子。秦悌这府上,常备的药材倒也不少,而这边城的医士能开出的,也断不会是什么稀罕物儿。下人们自按方子抓了煎煮去,而先前白琅叫婢女们端来的玉屑水、伤药与白银打就的疮刀,也一并放到了眼前。
秦念的这一处伤口,自然不能叫军医来处置,他的手段固然不如军医,但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
他将丝帕折了折,捏住秦念腮侧,使她张口,再把丝帕塞了进去,避免她因疼痛咬到舌头。之后便将她身子翻转,揭开先前系扎的绷带——便是早有准备,见得那一处肿高的伤口,他依然觉得心惊。
比这更可怕的伤处他也见过,然而伤口在强悍的军人身上和在秦念身上,如何能一般?
白琅握着疮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终于朝着秦念的伤口处划了过去。
他分明见得她疼得身体一颤,却不曾醒来,待他拔出疮刀,脓血竟是止也止不住地向外流涌。
若是她醒着,一定不会愿意叫他看到这样狼藉的情形吧?
婢女们却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个个惊慌。白琅只道:“去准备干净的帕子,白叠布的便好,丢进沸水之中煮。你们几个用香药净了手后再捞出来拧干了给我。”
说话之间,血污已然流满了秦念后腰臀股,污了一大片锦褥,白琅也顾不得,疮刀沿着她伤口一点点旋割,将腐坏的肌体剔下。
他着急,又不敢急,处理掉那些腐肉,便将疮刀浸入玉屑水中洗净,再放在火上烤干,一点点将创口内脓血刮干净。直到创面上渗出的是新鲜的血液方止。
做完这一切,婢女们已然端上了煮过又拧得极干的白叠布。
白琅深吸一口气,将疮刀洗干净,取白叠布将秦念伤口附近的污秽拭去,之后再次拿起刀,放在火盆之上,燎烤起来。
直到刀体滚烫,他方咬牙将它贴在了秦念的创口上。他按住了她的身体,分明感到她猛地一颤,便是昏迷之中,亦忍不住疼得哼出声音来。
以灼烫的金铁炙伤口,是军中相传的法子。固然是极疼痛的,但却是最有效的。
一下,再一下,将伤处尽数烫过一遍,他最后一次将疮刀洗净烤干,这一回,却是挑了药膏,仔细涂抹在了她伤处。
这药他自己也用过,贴着血伤,极是清凉,虽然有些刺痛,却也不失舒服。只是,不知她能不能感觉到?
方才他的作为,若是她还醒着,一定与酷刑无二。可即便此刻她昏着,也已然疼出了一身的汗,比方才高热时出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