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是被手上微妙的触感惊醒的。她张开双眼之时,帐中已然点上了摇曳的烛火,而白琅在她身边坐着,牵着她的手,正在为她手上涂抹什么。
那是微凉的触感,温和滑腻。
“郎君?”她小声道:“你在做什么?”
“你堂嫂托人带来转交给你的膏子,说是唤作什么润玉方……”白琅道:“据说,涂抹在面上手上,可以防止肌肤皴裂……”
秦念一怔,道:“她倒还真是有心——这膏子……”
她将手从白琅掌心里抽出来,嗅了嗅掌上指尖萦绕的淡淡香气,不由笑了:“是挺好闻的。”
白琅点点头,道:“我日夜与你一道,看不出你肌肤是不是不好了。但是用上一用,总是好的。”
秦念便从他手中接了那玲珑的白玉色瓷盒子,自己挑了一点往脸上涂。膏子明明细滑,然而沾在面颊上的一瞬,她却蹙了眉头:“大概已然有些细小裂纹了……好疼!”
白琅什么也不说,然而目光之中,却是分明有几分怜意。
“战场……当真不是女孩儿该来的地方。”待她将瓷盒旋扭上,他方道:“我如今是有些后悔了,真该将你留在落凤城里头。”
秦念抿了唇,笑道:“我今日不英勇么?给郎君做了拖累么?我愿意陪着你……”
白琅轻叹一声,将她手上的瓷盒接过来,放在一边的矮几上,岔开了言语,道:“腹中可饥饿吗,用些粥饭,再安歇吧。”
秦念点头,却又道:“可惜了今天那一大群黄羊呀——也不知道两军冲锋的时候都跑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朝没人的地方跑——说来,侧翼还颇叫黄羊给冲得乱了些队形。”白琅起身,绕出屏风,去外帐端了粥饭过来。然而秦念只着寝衣,此刻起身大概不妥。他看了看四周,终于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案上,之后将矮案整个儿搬到了榻边。
秦念失笑,道:“这样用饭,也太没有规矩啦!”
“自家夫妇,说什么规矩?”白琅倒是极随和,与寻常板正的他截然不同。秦念坐在榻边,低着头喝粥,夹起肉干慢慢咀嚼,他便在一边儿坐着,轻轻抚摸秦念披散在脊背上的光滑长发。
于是,秦念微微侧目看他之时,便颇有几分温柔眷恋的情况。
“这一仗打得如何?”她终于取了一边的丝帕,小心擦净唇边的粥汤:“杀了多少敌人?”
“四千多。”白琅道:“怎的问起这个?”
“我想知道,你叫我射下马的将官到底是多大的一个官儿啊。”秦念道:“即便功劳记不到我头上来,好歹也要叫我知晓才是。”
白琅不禁莞尔,道:“这些个叛军哪儿有品级之说,不过看着该是今日这一些人的头领吧——我原本也没想着你能一箭射中,却是小瞧了你的箭法了。”
秦念有些尴尬地轻轻咳一声:“怕是因为当初围猎的时候,我没有一箭把那头鹿射死?可要是射死了,就没有白将军背我回去的事儿了。”
白琅怔了怔:“哦?我……那时候的事儿啊。”
他说着话,面上竟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羞赧:“也是急了,否则哪儿会……那是我第一回和一个女孩儿那么接近。”
秦念抿着唇,看着他笑,笑了好一阵子,才道:“我那也是第一回同年轻的儿郎这样贴近呢——哦,小时候被兄长们抱大概不算。可把我尴尬坏了,真恨不得上身能倒折回去,全不敢靠着你……”
“但你最终也还是在我身上睡着了。”白琅道:“你可知晓,我怎么同你阿兄交代的?他看着你伏在我身上,一身是血,险些撕了我。”
秦念脸色瞬时羞红,道:“这我哪儿知晓?我不是睡过去了,是昏过去……大概是昏过去的吧?”
白琅摇摇头,道:“这我便不知晓了……只觉得原来女孩儿也这样沉!”
“……”秦念张了张口,实在不知晓该说什么,她总不好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沉吧?
“要不,我再背你一回?”白琅仿佛看出了她的不情不愿,和声哄她。
她便老大不客气,点了头。眼见着白琅起身,背向她半跪着,秦念便将身子靠了上去。
这一回,她再也不必竭力直着身子了。她将身体伏在他身上,轻声唤了一句:“白将军。”
白琅背着她原本也只在帐中走了几步,此刻便停住,微微回侧了头,看着她:“怎么?”
“秦七娘喜欢你啊。那时候就喜欢你啊。”
她说出这无颜无耻的一句话,便咬紧了牙关绝不避让。白琅微怔,不回答,她却看着他的眉眼微弯,似是有心压盖的笑,听着他低低地应一声。
之后,他将她放回了榻上,自己更了衣裳,躺在了她身边。做这一切事儿之时,白琅都是沉默的,一句不言,同先前的他并无二致。可当秦念再不指望他做什么回应之时,他却将她整个人突然拽进了怀里头。
“阿念。”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声音低沉温柔:“我……我也很是欢喜你。我的七娘。”
秦念一怔之后便笑了。帐中的灯火已然只剩下了挺远的一盏,光线微茫,他应该看不到她的神色。可她现下能把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了。
她很小声地说:“那时候,我可真害怕啊。我害怕你不喜欢我,害怕你娶了别人,即便成了亲,我也怕你只是为了翼国公府的颜面才答应娶我。所以啊,你说你娶我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我也觉得有些欢喜的。至少……至少为了好看,也是因为喜欢我,不是因为喜欢我的家族。”
她说着,不知怎的便哽咽了,眼睛很有些潮。而他的亲吻落在她眼上,声音温柔:“别哭,你现下知晓,都不算晚。我心爱的,就只是你罢了。不要你和旁的妇人一般贤淑,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什么都无妨,只要是你秦念,就好。”
秦念闷闷应了一声,将面颊埋在他肩颈,轻轻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果然,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日子了。有他这样说过的话,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帐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帐内也渐渐满溢出一股潮湿泥土的芳香,有些冷,但白琅怀里头是暖和的。
第二日早上,外头的雨也还不曾停。秦念只随着白琅巡视了半个营区——除了那些个当值所以不得不冒雨晃悠的军士之外,全然没有一个人出帐门。军士们三三两两聚集在帐中,虽然没什么酒菜,也不能聚赌,但高谈阔论的声音却也委实不小。
于是,秦念在帐外听得里头大声讲论女人的时刻,当真尴尬地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十座营帐里,倒有五六座里聊女人……老兵吹嘘,新兵听,秦念虽然不敢朝里头望,但听得他们的口气,也分明臊得红脸。
白琅却是镇定,带她回了自己帐中后方道:“下一回不带你去了。”
秦念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点头,之后方道:“怎么都说这样的事儿?哪里还像天朝的军风……”
“不然该说什么?”白琅原本正取了一本书要看,听得秦念这般说,却忍不住笑了:“若是出征外族,能抓到女俘,只怕情形比现下还要不堪呢,如今只是说说,已然很检点了。”
秦念讶然:“这样也可以么……?”
“军行千里,不为了钱财女人,谁人用命?”白琅道:“能建功立业的,究竟不多。若是只能捞到个小小功名,那还不如趁着将军们下令之前多抢些钱财妇人来的合意。”
秦念索性抢了他手上的书:“那么,每一回严禁抢掠的军令都要比破城的时刻晚那么几个时辰……是你们故意的了?”
“自然。怎么?”
“我突然便觉得,咱们也不全是好人了……”
白琅登时便笑出了声,正要说什么,外头却突然传来战靴踏过泥水的纷杂响声,夹杂着人言,仿佛是秦悌的声音。
军帐的帘幕立时便被掀了起来,秦悌看着他们两个人,却也不曾有什么尴尬神色,只是面色极严肃:“你可得到了消息?”
白琅一怔,道:“什么消息?”
“咱们的军粮昨日被劫了。”
不过是短短十个字,秦悌说话的口气也不算凶狠,可秦念却怔住了,望向白琅,见他的眉峰也是倏然皱起:“什么?!”
“我方才得到消息……这五千叛军在此与咱们作战,通过落凤城的粮道却被他们主力截断了。”
白琅沉默半晌,只说了三个字:“抢回来。”
“抢回来?”
“现在哪儿来得及再筹措那样多的军粮?若是断粮了,仗还怎么打?”白琅道:“他们劫了粮草,多半也是要自己拉走的。运粮车车辙深,痕迹明显,真若要追,轻骑前行总能追到!且喜昨日下雨,想必他们也走不快。”
秦悌听了,只是不言。这般模样,秦念都看出了几分意味,白琅又岂能不懂?于是他接着便道:“若是秦将军没有旁人可选,白某带……七千骑卒前去便是。”
这一回,秦悌果然也不再说什么了,只重重拍了白琅的肩:“白将军辛苦。这一功,不能叫士卒们知晓,却定要上表天子,向圣人请的。”
秦悌不客气,白琅自然也不客气,只道:“然而我还有一事——七娘我要带走。她回落凤城歇着便是,眼见着脸都叫风给吹皴了,做夫婿的实在不忍心。”
他竟然这样说?秦念一怔,想拒绝,却没法开口。
秦悌示意白琅主动请缨追击,莫不是两人都怀着将她送回落凤城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