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府中的马车便备好了,秦念趁着阵痛之间短暂的缓和匆匆上了车,刚一躺下便又是一阵剧痛。脉脉跟在她身边,直吓得六神无主,握着她的手没口子喊娘子。
秦念何等希望身边的是殷殷啊。可这一双婢子里,殷殷更能担当些,倘若把脉脉留下换殷殷跟自己回翼国公府,显而易见——府上要出事。
“走。”她惨白着嘴唇,小声道:“快走!”
脉脉忙应了,对着车夫叫道:“启程!”
马车里垫了厚厚的锦褥,围着一圈儿引枕,自然是磕不着碰不着,秦念却从不曾如今日一般觉得车马颠簸……
从白府回翼国公府的路,好远啊。
腹中的疼痛来一阵,去一阵,秦念的心思也跟着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混沌。马车行了一阵子,突然停下,却将她惊了一跳,道:“这便到了么?”
脉脉尚未答话,车帘便被人掀开了,她最是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你这是怎么的?”
白琅……白琅?秦念勉力睁开眼,她很想将话说得大声些,却实在是疼得要了半条命,气若游丝道:“大概是……快生了……我……回府……”
白琅立时便拨转了马头,道:“我陪你一道回去!”
秦念勉强摇了摇头,道:“阿瑶也……正在……府上有不妥,你……先回去……那边的事,我嘱了殷殷了,她会同你说……”
饶是她竭力大声,这一句话也说得断续。还好白琅听得仔细,他不是个心思简单的,听秦念这样言语,自然也猜出了几分,点点头便放下车帘,向车夫嘱一句赶得平稳些,再留下随身的雪竹跟着秦念护送,便一溜烟朝着将军府过去了。
秦念不知自己在马车上疼了几回,松了几回,只知晓到得翼国公府后院时,疼痛的时间已然比不疼的时间多得多了。裴夫人叫两个大力的婆子将她托起,一抬头一抬脚的,这才送回她嫁人前住的松音院里去。
翼国公府的房屋多半是烧地龙的,此刻秦念的屋子已然烧得暖烘烘的了,府上总用的那几个稳婆女医也都来齐,只等产妇自己——这倒是不常见的奇观呢。秦念这么想着,简直有些敬佩自己,这种时候也能想到打趣自己的话……
她被安置在榻上,发鬓皆已被疼出的汗水打得湿透。婆子女医便凑上来,脱去她衣裙,一边脱,一边还安抚她:“七娘子莫怕,莫怕,女子总要生养。初产是时间久些,但您自己心放宽了,便妥贴能生出个胖娃儿来……”
秦念听得这絮叨的温和声音,睁眼便看着阿娘的面庞,心中终于笃定下来了。这时候反倒不若先前疼痛,她也能静下心想想今日的事儿。
她跌了一跤,孩儿都无妨,今日没磕没碰,怎么就突然疼痛起来,眼看要分娩?定是那一碗药里有蹊跷!往好里说,或许是婢子端错了,往坏里说,便是有人要害她。
早不早,晚不晚。白瑶分娩,郎君不在……她若是坚守在白府,且莫说生育没个人看顾极是凶险,便是生下来了,精疲力竭的她又如何防住人动手脚?
饶是她已然尽力清掉了府中不听话的人物,可这药汤的事儿若真是人为设计,后头便一定还有更险恶的安排——两个产妇都那么虚弱,将孩儿掉个包,谁能发现呢?
但现下是安全了的,翼国公府,她自己的家。
她正在平静呼吸,却听得看她身子的稳婆惊呼一声:“七娘子疼了多久了?全开了!快,现下便往下使劲儿!”
全开?秦念虽仍然不清楚这一句的意思,却看着母亲眼中是分明的惊喜:“这么快便开了?可见是个心疼阿娘,舍不得你疼的好孩儿!阿念,别怕,稳婆叫你向下使劲儿,你就使劲!”
秦念勉强点了点头。她一向觉得,人在疼的时候是没有劲儿的,可是她也知晓,这种时候只有她自己能倚靠……女医稳婆,谁都没法子给她将孩儿掏出来,要生,还得她自己用力。
她紧紧咬着牙齿,随着稳婆的呼喊,努力调节呼吸,一下下向下头挣。她闻到了脉脉说的“极叫人难受”的气味,那是血混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气味……是她身上传来的。
“七娘子身子好,顺利得很。”稳婆道:“您再向下用用力……”
秦念听得“顺利得很”四个字,心中却道,若是不顺利,该当如何的?她这顺利的,也都疼痛疲惫得几乎想就这么过去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稳婆口中不变的“用力,用力”终于改了几个字:“七娘子,用力啊,看到头发了!”
秦念听得这一句,饶是已然疲累至极,却精神一振,竟开口问道:“见着头发了,是不是就快了?”
不待稳婆回答,一边儿攥着她手的裴夫人便点了头:“正是,阿念,再使使劲儿,你要做阿娘了!”
秦念点头,接着向下挣。她已然没什么力气了,整个人软得像是一团毛绒。可便是这般,她也要将骨头里剩下的一点力量往身子下头压——快点儿,将这孩儿生下来。
时间像是很短,又像是很长。婢子们点了灯烛送进来,又剪了几遭烛花。秦念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然干了,而母亲一勺勺送进她口中的温米汤,根本来不及弥补她流掉的血与汗。
终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声响亮的儿啼伴随着京中报晓的钟鼓一道响了起来。秦念登时便脱了力,整个人塌在榻上,眼都要睁不开了。稳婆欣喜道:“是个儿郎子!恭喜娘子添了外孙!”
娘子……?是了,此间的娘子是她的阿娘……阿娘又多了个外孙……秦念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她昏睡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轻是轻了些,但也不算太小。七娘子这是早产了,若是足月,只怕所受折磨要远远大于今日——老婆子没见过她这般顺畅的初产妇!身子也没撕裂,再好不过了。”
这倒是因祸得福了……?她心中朦胧掠过这个念头,便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待得醒来,身下的垫褥同身上的衣裳已然全换了,房中淡淡的香气萦绕,一支灯烛在远离她的一角燃着,光线极弱,显是怕产妇见得强光伤了眼。
她躺了一会儿,伸手自己摸了摸小腹——已然比先前平了许多了,她是真的做了阿娘了。
“脉脉!”她喊了一声,想唤婢子进来端些食水。此刻方觉得饥渴难耐——她简直能吃掉一整只鸡,或许还能吃掉半条羊腿!
但进门的却并不是脉脉,那身形高大,分明是个男子。彼人步伐极大,几步便抢到了她榻前,柔声道:“你醒了?”
秦念便是不睁眼,听着声音也知晓是白琅,不由心头一热,笑了,道:“郎君来了多久?”
“有三四个时辰了。”白琅半跪在她榻前,伸手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听说你生得很是顺利。疼吗?”
秦念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委屈,狠狠点了点头,眼泪便漫了出来:“稳婆说我生得平稳,不平稳该是怎么样呀?我都要疼死了……从没那么疼过,还要我用力,我哪儿还有力气呀……她们还说是早产了,不然孩儿更大……郎君,我以为我都见不到你了……”
“快别乱说!”白琅有些紧张,斥了她一句,方缓和了口气,道:“你从昨儿个上午到今日早上,一天便生了下来,是挺顺畅的了……祖宗保佑!小郎君我也见到了,挺康健的。”
秦念看了他,微光之下,他的眼睛温柔明亮,但她却愈发觉得自己细弱。先前他不在,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畏惧,可他来了,她便一身娇憨,甚至借着这一股子劲儿,道:“郎君,你抱抱我可好?”
白琅便伸手将她连人带锦被给拥在了怀里头:“这么娇滴滴的。”
秦念道:“我为你生个孩儿,都累成了这样儿了,你抱抱我,安抚我一下,又能如何?”
白琅便亲吻她面颊,腻歪了好一阵子,才道:“咱们的孩儿,出生比阿瑶那个还早。我巴巴盼着她赶紧生了我好过来看你,可等翼国公府报喜的快马都到了,阿瑶还没个动静,真真急煞人。”
“哦?”秦念一怔,道:“她饮那催产汤比我还早,怎的……”
“孩儿太大,生不下来。好容易孩儿落地,她自己血崩,”白琅说话已然平静,但秦念想着那一幕,心中自生了些惊畏,他又道:“还好人还活着,只是失血太多,元气大伤……我叫下人将她情形去寻了个女医相问,据说……怕是再无法生养了。”
秦念一惊,道:“再无法生养?这般凶险吗……那她还如何嫁人!”
“嫁人也无妨,只是不能生养。她那性子原本便容易开罪夫家,又……”白琅叹了一口气,道:“天命,倒也说不得。你又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还有十多天才该生养么?我听殷殷说,你最后用的那一碗当做稳胎药的,其实是催产汤,怎的出了这般事?”
秦念咬了牙,低声道:“郎君不知道怎的出了这般事?”
白琅沉默片刻,道:“我大概能猜一些,却也不知猜的准不准。”
“你说,是有人有心的?还是熬药的处所没人管,婢子端错了?”
“我叫人去查了,只是我赶着过来,没来得及问清楚。”白琅道:“殷殷还留在府中主持,她应是个靠得住的。”
秦念点点头,殷殷自然是靠得住的。
“若果然是有人有心害我,郎君怎么想?”秦念道。
白琅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么,那人手段也太高了些。想来前些日子打人来激怒我,好叫我把她送走,以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干的时候,便已然有了这般念头了。”
“我也正疑心是她。”秦念道:“若真是……”
“若真是,我定不会叫她好过的。”白琅面上罩了薄薄一层凉意。
“她已然去了终云山了,还能多不好过呢?”秦念悠悠道:“杀了她?被人揭出来对咱们也不好……”
“那你要怎么做?”白琅看着她。
“她对我的孩儿下手,我便对她的骨肉下手啊。”秦念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但却十分笃定:“若真是她做的,不过是为了让我与阿瑶同时生养,趁着你不在好调换孩儿!她要嫡长子的名分……也不看看她担不担得住!”
话说到这儿,她突然愣了一下,看住白琅,道:“郎君……如若真是她做的,她怎么会知道阿瑶分娩的时候你正好不在府中呢?或者,这只是凑巧么?如果当真是人为的话……”
白琅怔了怔,眉头蹙起,道:“或者是当初安排好了,伺机发动?”
秦念“唔”一声,道:“如若是伺机发动,那么她的这位心腹,也能干得很,不可小觑呢!”
“你这样说,是有法子了?”
“有什么法子?要法子也得殷殷那里寻出证据来。”秦念道:“等等吧。左右我这一个月都在这边,暂时不必忧心孩儿的事。郎君白日里回府,也多上上心思。”
白琅自然点头,然而看着秦念锁紧的眉,却又抬起了手,抚按她眉间:“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便是将整个府上的婢女仆役统统换了,也一定不留居心叵测的人在。”
秦念笑了,唇角用力得发狠,道:“哪里用都换?郎君,我现下是有个念头了,或许能查出个一二来——且待明日你回去,同殷殷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