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四日,白琅正在宫城之中值守,秦念一个人闲在房中正是无聊,便见得脉脉行来,极规矩地行了一礼,道:“娘子,去终云山别业的人回来了。”
自从白琅明言不要通房与姬妾之后,秦念便向脉脉提了此事。脉脉颜面上登时便现出失望来,咬着唇儿一副委屈的模样,最后还是依旧服侍秦念,却不若从前随心所欲,倒显得有了些规矩。
这样的事儿若是落在别人头上,秦念自然是高兴的。可脉脉这般“规矩”,却显然是生分了。她并不欢喜这样的局面,可暂时也没什么法子想——脉脉心底下定是有芥蒂的,只是现下将她打发出去也太不是时候。
做事总要显得水到渠成才好……秦念心中微微恍神,不期然那跟去终云山别业的小厮已然到了堂前。
这是白琅的人,唤作云竹,秦念特意向他要来跑这一趟差事的。这府上暂且还没几个人是效忠于她的,于是也只能借着夫婿的人做监视李氏的事儿。但好在白琅的心腹多半也随他上过战场,身手不坏,那终云山别业,寻常人往来不停留也要三天,而这一名少年的三天还用来做了些别的事儿——若是她的计划可行,如今的终云山别业里头,便是一个仆婢不换,也再不是李氏的天下了。
“事儿办得如何?”秦念悠然道。
“回娘子的话,小的已然将郎君的吩咐传达给那边儿的下人了。娘子要小的赏给他们的锦缎,也尽数分发了。”
秦念微微笑了,道:“也辛苦你了。脉脉,去取两匹蜀锦,赏了他罢。”
云竹一怔,忙道:“为郎君的差遣奔忙,自然是小的的本分。那蜀锦贵重,如何当得!”
“我说当得,自然当得。”秦念笑道:“你与雪竹一般,是郎君身边靠得住的儿郎,却还未有家室。这两匹蜀锦,你若觉得用不上,便省下来,今后当做聘礼送去新妇子家中吧。”
云竹倒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谢了娘子赏,退了下去。须臾脉脉自府中库里取了两匹翠色蜀锦来,去院外赏了他,这时,秦念已然独自入了堂内,心中当真是畅快非凡。
这云竹去终云山的任务当真不难——只要召集了那边儿的下人,将秦念调来的财帛分发了,又将秦念的原话复述一遍便是:“郎君与娘子念诸位在这地方久候辛苦,如今李阿母又来了此间,更要诸位用心服侍,实在是劳动了,便将这一批花素绫子赏了诸位,且做个先行。若是诸位服侍李阿母得力,今后自然还是重重有赏的。”
这话听着便十足敬重李氏,可那终云山别业的人,也不是傻的。只要在随同李氏过去的府中仆婢中找个人打听,此人再有意无意泄露李氏是与娘子争执了才被打发到此处的,那些下人自然就会见人下菜碟了。
这次随着李氏过去的,多半是她心腹,却也有寻常的府中奴婢,并没有什么立场的。这样最好——李氏不是很擅长挑拨离间么?便让她到一个连着她的心腹一起被孤立的地方去吧。
如今李氏有什么?她的行李,秦念是盯着看着装好的,除了些衣裙首饰,半点儿细软没有,先前她贪渎的那些个财物,更是一丝半点儿带不走。连钱财都没了,她还能有些什么?
秦念并不敢轻视李氏的本事,然而一个没权没财没身份的人物,在已然人心浮动的别业里,自然是不会过得太好的——人啊,过得舒服了,便时常生出些非分之想来。及至连先前的那一份舒坦都没了,再后悔也就晚了。
她不知晓李氏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总之,衣食住行都不会短了她的,然而别的什么,可就再也说不上了。
至于白瑶,如今的日子也不十分好过。没了阿娘撑腰,她便是想骄横也骄横不起来了。但凡是摆点儿脾气,便被秦念一句“淑雅的小娘子决不可如此”给死死堵回去,再也发不出来。
这日子,过得当真是逍遥自在。蝉鸣送着落叶,秋风吹到天凉,李氏硬是死撑在终云山别业里不曾回来一次,大抵是要用这般苦情来叫白瑶心下别扭。只是白瑶天生没心没肺的,这一段日子跟着秦念练习高门贵女的仪态风姿,虽然有了身孕显得别扭,可到底进步不小。秦念嘴上是抹了蜜的,她有些星点进步,便狠狠夸她。
白瑶哪儿见过真正的世家女?照猫画虎学出个样子,自觉便很有些气度了。听了秦念赞扬,实在欢喜得很,仿佛笃定能嫁个天一般的好郎君,全然念不起她生母还在别业里凄风苦雨地熬日子。
大抵是失望混杂了无奈,第一场雪下来之时,李氏总算是撑不下去了,回来得很是狼狈——她染了风寒,在那边拖了一个多月,怎的也好不了。没得法子,只能回府来,延请更好些的医士来诊治。
须知李氏原本是个身子极健旺的人,莫说伤风,从前是一年到头连喷嚏也不打一个的人,一直那么风风火火地来去。可去了终云山区区半年便成了这副德行,实在很有些人不如意万事难的情形。
李氏回到府中下了马车之时几乎热泪盈眶,却不知是因了欢喜,还是因了伤风。但无论是什么,立在后门的白琅一句话,便将李氏的眼泪生生给逼了回去:“李阿母病情不轻,回先前的住所好生养着便是。”
李氏由两个婢子架着,瓮声瓮气道:“郎君!我想先去见娘子与阿瑶……”
“你见她们做什么?”白琅原本已经转过身打算离开了,此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氏一眼:“她两个身子都不方便,你不是不知,万一染了病如何是好?您还是好生疗治吧。”
李氏登时便灰了脸,道:“我实在是思念她们得很。”
“那便先养好了病再说。”白琅说完这一句,自己也不再停留,径自走了。李氏的神色宛如打泼了一砚墨在脸上一般,实在黑的可怕。
这一幕,脉脉在门后头正看了,同秦念学了个十足十。秦念听得也觉得想笑——李氏当真以为回了府便可以找回从前的日子么?以为郎君这一番话就是即将来临的打击的全部了么?真真是太过愚蠢了。
连她院子中的人都已然被换过了一遍了!这将军府,悄没声息的便叫秦念给变了天了。
李氏不在的日子,秦念“闲极无聊”便拿了婢女们身契出来看。但凡是到了年纪还不曾婚嫁的,都召集起来问了一番。想嫁人的,便叫她们自家爷娘兄弟给寻觅,不想嫁人的,也发还了身契打发出去,只道不能耽搁人家终身。另买了些年轻的婢子回来充着——就这挑婢子的眼光上,秦念还当真有些佩服李氏,李氏当年挑的那些个八九岁的小女婢,如今长到十四五岁,便是花一样年纪,也一个二个都丑得很可以……
饶是秦念并不是挑好看聪颖的婢子买,和李氏当年选中的人物往一块儿一站,也还显得美貌大方——这一看,秦念便万分明白白琅为何从来都不带同僚们回府上饮宴,宁可花了钱在外头摆宴席了。这样的一群精怪,若是叫那些饱览神京之中美人儿姿色的公子们看去,实在是把将军府的颜面丢得一干二净片分不留啊……
但换婢子的事儿,李氏并不知情。如今府上留下的,便是老人,也多半被秦念心血来潮便发一番的财帛给哄得眉花眼笑了,新人更是不必多提。李氏这一回回来,怕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秦念心知肚明这一桩,便十分不在乎面子上给李氏的“关怀”。好医好药丝毫不吝钱财。李氏那伤风大抵原本便有四分乃是心病,如今回来了,日子过得也不若在终云山别业里一般终日吃人忘了,病也好得利落。秦念遣人去探,那回来时几乎不能自己站立的病人已然养得面色光润了。
“娘子,可要接着禁她出入?”脉脉在一边问了一句。
先前,因了她与白瑶有孕,李氏那一院子的人出入是被严严盯着的。如今脉脉问了这一句,却正好给了秦念一个由头,她便笑道:“既然都好了,还禁什么呢?想去哪儿,便由她去哪儿吧。”
这话传过去,李氏果然出门了。她先来看了秦念,隔着一道千珠碧丝帘子,秦念分明见得李氏瘦削了不少,自然是要好生安慰一番的。然而李氏这一日却并不如从前一般同她啰嗦,说了几句话,过了面子便自要告辞,只说实在是想念白瑶得很。
秦念当然不拦,道:“母女亲情,原是如此的。您这些日子在外头,竟也为了我教导阿瑶方便,强忍着不回来。这也便罢了,能忍着半点儿也不过问府上的事,却着实不易。如今若是想去见她,便快些去吧。阿瑶的日子越来越近,益发嗜睡,不过醒着的时候倒是很有规矩了——李阿母可好生看看,我教的如何?”
她这些话,明里是表功,李氏听着却定然不是滋味儿——她先前那些时候便是想回来,也总需先回得来才是。只要秦念授意,她在那终云山别业里哪里有机会往京中多走出一步来?如今秦念做了坏事还要说好话,李氏怎会高兴?更莫说秦念若是教好了白瑶,便益发显得她这做阿娘的不是人……
但当着面,她到底是什么也没多说,客客气气告辞了。秦念起身送她,见她带着两个婢子走远,面上便浮起了一点儿笑。
白瑶……千万不要让她失望才好。只要白瑶断了李氏最后一点儿兴风作浪的指望,她秦念不介意给李氏一个风平浪静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