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到了最是深浓的时刻,便连夏虫的低鸣都开始变得模糊。然而偏在这样的一霎,秦念猛地翻身从榻上坐起来,背后冷汗涔涔而下,竟是湿了寝衣。
大抵是她动作太过迅猛,将身边睡着的人儿也惊了起来。那正是崔窈,她揉揉眼,惺忪道:“阿念?”
秦念抱着被,呆坐了片刻,方才垂首,低声道:“五嫂……我,我又做噩梦了。”
崔窈便坐起身,将秦念揽在怀中,轻轻拍抚她脊背。秦念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先前微圆的脸已然清减,只显得眼睛格外的大。此刻秦念将头埋在崔窈温软的颈窝中,低声道:“独我一个人睡不着也便罢了,白拉着五嫂也跟着受折腾。”
“莫说这姑嫂一桩,我也是你阿窈姊姊,来陪着你,亦是应当应分。再者,若没有我陪你,难道你要将这一件事闷在心里头吗。”崔窈的声音温软,手轻轻拍抚秦念后背。
秦念自那一日一刀捅了广平王之后便进了宫,回来时只不过换了一身太后赏的新衣裳。而自那时起,她便夜夜难眠。
叫旁人看来,不过是广平王“暴病身亡”,而秦念身为他前妻,心思柔善,终究难以全然抛弃夫妻之情而悲伤。可唯有那一日被她惊慌地拖到房中的崔窈才知道,那一天的地牢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因而当秦念夜夜失眠之时,她自去向秦愈说了要来陪秦念。秦愈却是不知内情的,皱了眉只道:“你也劝劝她——已然义绝了,还何必在乎那畜生的生死?他对阿念可是半点儿不好,为他憔悴,算得上什么事!改日另寻良配才是正理,这样憔悴下去,损了姿容,岂不是白白亏负了自己。”
崔窈也将这话与秦念说过,然而秦念只能一声惨笑:“五嫂,我再不想嫁人了。男儿说起假话来,我连听都听不出,索性便不要再与他们接近来得干脆。再说,阿兄不知我为何恍惚,你却是知晓的,如何也这样说起来?那把刀,是我亲手捅进去的,我永远都忘不掉,那刀刃戳进人肉身的感觉……”
崔窈每每想起这话,都觉得脊梁骨上一阵生凉。是而这般时分,她也只能连声道:“阿念莫要怕,他活着都奈何不得你,如今又能怎的?是他自己作孽,不怪你……你没什么好后悔的。”
秦念摇头,道:“五嫂,我哪儿是后悔呢?我一点也不悔——若是能重来,我还是要捅这一刀的。他叫我伤心了那么久!姨母帮了我再多的忙又如何呢,我,我自己做的,只有这一刀。他让我吃了那么多苦,这一刀,是他活该的。”
“……”崔窈沉默须臾,道:“你若果真觉得自己杀了他是该的,如何现下又夜夜惊醒?”
秦念看着崔窈,道:“我怕。我杀了他,那是杀了要犯,是不小的罪过呀。”
“太后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崔窈道:“你这痴儿,为了这般事情害怕,太也可笑。”
秦念抿了唇,苦苦笑了一声,道:“我也没想过自个儿这样胆小的。”
她终究还是省了些东西不曾告诉崔窈。地牢里广平王的言语,自然多半儿都是假的,然而他对于她那一天突然发起病来的解释,却容不得她不细细思忖。
或许他那些话都是有心想叫她与太后之间生了嫌隙的捏造。可秦念却也知晓,无论她怎么告诫自己莫要信他,从前面对着姨母的那般信任,都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说的一切,实是都太有可能了——咒魇的事儿,原本真假便无人知晓。而熙宁堂里没人能插得了手,唯一可能和外头传递消息的,除了她身边带来的脉脉殷殷,便是几个太后交代过的“自己人”。
太后对她这小甥女自然是没什么敌意的,秦念深信这一点。但是,这位姨母能随时拿自己的性命去作赌,她又如何敢似从前般毫无保留地信任姨母?将自己私杀重犯的事儿告知了姨母,她又怎样能放得了心呢。
这些日子的噩梦里,有一半是梦得广平王满身鲜血地站在她面前,另一半却是梦见太后看着她,神色中全无半分慈爱,目光冷冽……能将她吓醒的,唯有那些太后出现的梦。
这样的话,是不能同任何旁人说的。而崔窈揽着她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双双睡下。
夜已然快到了尽头,秦念悄悄睁开眼,瞥了崔窈一眼——她果然又睡熟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睡意甜美得叫人羡慕。
秦念心里头不由叹那么一声,同样是贵人女眷,她和崔窈的命运,便就这样判若云泥。虽然想来以崔窈的性子,便是真走了她这一步,也断断不会多事到去看前夫一眼问一声究竟……
这么想着想着,天便亮了。这和广平王死后的许多个清晨并没有什么差别。夏日的早上,总归是清凉而叫人舒服的,只是秦念依旧带着一张疲惫的面容去给裴夫人请安,不由引了做娘亲的一阵哀叹。
若说这一日的早上与平时有何不同,大抵便在于,翼国公秦云衡这一日还在裴夫人房中,刚刚起身,未曾离开。
“我看阿念这几日身子也不见好,安神的药怕也吃了不少。”他看了看幼女,只道:“过几日叫五郎带她出门玩耍吧。散散心也好……”
秦念一怔,她便是再如何忧心姨母那边,到底是小娘子心性,听得父亲这么说,眉宇间便见得明快起来:“阿爷!当真?去哪儿玩耍?”
翼国公看她如此,也是笑了,道:“叫你阿兄带你去狩猎吧。他们几个年轻郎君带着仆役,顺便捎上你一个也无妨。”
秦念正在兴头上,只笑得脸蛋儿上如同绽开了花一般,忙不迭应了。这夏日里贵族子弟们的狩猎,能不能打到猎物倒不重要,她阿爷大概也不指望做女儿的能百步穿杨再为秦氏将门争光,不过是由她出门散心遣怀罢了。然而秦念自己却不愿怠慢,将下人们好一通折腾,她自己人尚未出门,竟也颇有几分神采奕奕了。
待得终于要出去狩猎的一日,秦愈还没拾掇好,秦念便已然一身胡服穿得利落,端端站在他院子前头等着了。
先出来的却是崔窈,她见得秦念这般,不由笑啐道:“你这讨人嫌的!我陪你那许多日,不见你好,如今能出门玩耍了,竟如同没事儿人一般!早知道便叫五郎先带你去划划船,看看花,指不定也就没事儿了呢!倒搅扰得我几夜不曾入眠。”
“是五嫂自己说了应当应分!”秦念嗔道:“如今倒嫌我不招人喜欢了。”
“你哪儿能不招人喜欢,这么俊朗的小郎君。”崔窈绷不住脸上的“嫌恶”,兀自笑了出来,携了秦念的手,向刚刚踏出门槛的秦愈道:“你看看阿念,这么好看!怎么偏不是个小郎君呢,否则我倒是要回娘家说说,将我小叔叔家的十八娘嫁了她。”
秦愈看了幼妹男装的模样,亦不由笑道:“她是小娘子也好啊——说来,今日的狩猎,明毅他也是要去的。阿念你当真不要再去上个妆?”
秦念如今听得“明毅”二字,便觉头涨得疼。她做广平王妃时,妾室推庶子下水,是白琅救的,府上闹疫病,是白琅带兵围的,她捅了广平王一刀,一身血迹出现在宫城门口时,值守的恰巧又是他白琅——所有丢人失份没颜面的事儿,全叫白琅给见证过一遍了!她哪儿还想见他。
可秦愈这说话的口气,偏生叫人心下生疑。如何白琅要去,便要她补妆?难不成这一场散心的狩猎,是把她拿去给白琅相看的么?
“我不去。”秦念硬邦邦道:“去狩猎还上什么妆。马跑起来,那脸上的粉叫风一吹十里,好看么?你们男儿都不涂脂抹粉的,别来说我。”
秦愈莫名被她一顶,虽然不明情形,却也不曾恼怒,只笑道:“怪生生的。罢了,你不愿意涂脂抹粉,那便不打扮无妨。反正我家阿念俊俏,我看啊,便是不打扮,也比旁的女儿家梳妆了好看。”
秦念不想听他打趣,索性瞪他一眼,转了头便走,道:“马厩边儿等你。我同阿爷说了,玉花骢今日是我的,至于阿兄,便随手找一匹马凑合吧。”
“……你……你还真打算大显神威啊?”秦愈怔了一怔。
“阿兄是带我去狩猎的。”秦念站在门边,回头满是挑衅地一笑:“我可听说阿兄箭术欠佳,上一回空手而归,丢尽了翼国公府的颜面啊。”
“我那是坠马伤了手腕!”秦愈争辩道:“你这讨打的!世上可有你这般打趣兄长的小娘子!”
“有啊,我啊。”秦念曼声道:“有你这般最宜被拿来打趣的兄长,便须得有我这样凑趣的妹子——今日你若比不过我,我今后可便唤你阿姊了……”
秦愈怒不得笑不得,还未及说什么,倒是崔窈掩了口弯了眼,笑道:“你叫他阿姊,又要如何称呼我?”
秦念眨眨眼,笑道:“姊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