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邪所料,军队撤回营地之后,定西侯就离咽气不远了。
定西侯的副将,莫十三的堂兄莫渊,是个急脾气。一听两位大夫说什么“危在旦夕”、“无力回天”的,就满口粗话将他们骂了一通。那脸红脖子粗、手中提利剑的样子,把人家吓得瑟瑟发抖。
末了,这莫渊还抽了个空表现铁汉柔情,敛了怒气急火,蹲下来颇为怜爱地摸摸住着赵云卿身体的云邪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
“六小姐,你不要担心,我与众将拼了命也会抵住卫军来犯。六小姐要是不愿现在离开此处,便且先守一守大帅罢。”
不愿意?不愿意才怪。云邪心中哼笑一声。但脸上仍保持悲戚,听话地点了点头。
接着,莫渊便气势汹汹地跑到外面去了。随身跟着的莫十三略为犹豫地看了看云邪,轻轻地留下一句“小姐保重”,便跟出去了。
听动静,莫渊是在外面召集了众将领,先是下令封锁关于定西侯身体状况的消息,然后为对付随时会来的偷袭做了一番布置。
军帐内留下的人呆了一会儿,便被云邪下令斥赶。这下大家都知道自己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倒是在一声斥下,便纷纷退出去了。
待最后一条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云邪收回远视的目光,回首看了一眼定西侯,冷血果断地说:“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天黑了,天黑以后我们就走。”
少羽没有反对,也没有立即表示赞同,只是看看那大概已经失了魂的定西侯,满脸忧虑。
云邪瞥他一眼:“别忧心了,忧心也没用。你不如想想怎么找到萧舒寅,我也想想怎么找到我那具貌美如花的躯壳。”
少羽瞟过去,暗道,这人随时都能不要脸一番的能力究竟是怎么练成的呢?
到底懒得理他。少羽近床前蹲下身去,握住了定西侯的手。他心中有些感慨,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也自知说了无用,只好这样握握这一国大将的手,聊表心意。
云邪凑过来:“哎哎,你这么悲悲戚戚地做什么,该一脸悲戚的难道不是我这副身体吗?”
少羽不语,只管做自己的事儿。心中不知默念了什么,而后做了个叩首的动作。末了,正要起身,突然感到手上被微微握了一下。少羽一惊,立即去细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
云邪见他表情有异,问道:“怎了了?”
少羽凝眸细看,片刻后才说:“他动了,我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
“哦?”云邪突然来了兴趣,挤过来,理直气壮地说,“要有话说也是对我说,你让开些。”
少羽:“你……”
云邪:“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我是他女儿啊!”
少羽:“……”
面对这人,他还是不要争辩的好。少羽退开,云邪立刻占了他的位置,俯身凑到定西侯耳边,格外自然地喊了一声:“爹。”听得少羽浑身鸡皮疙瘩起。
但见少羽喊完这一声,定西侯那只手竟真的明显动了动,反握住云邪。云邪瞥了一眼,不忘朝少羽面露得色,又将耳朵凑到定西侯嘴边。
云邪:“爹,你说,女儿听着。”
少羽:“……”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起。
云邪仿佛真的听到什么似的,不时还点点头。他整个脑袋挡在那里,少羽只听得到定西侯时轻时重的呼吸声,看不到他是否开了口。
少顷,云邪道:“爹爹安心,女儿明白了。”
说罢,另一手也握上定西侯那只手,小女孩儿这两只小手合在一起,才勉强握住那一只大手。他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肃然,直起身来,像方才少羽做的那样,叩了叩首。尔后又握着定西侯静跪了一会儿,才放开。
少羽看他起身,满脸警惕和狐疑:“你现在是谁?”
云邪:“……我方才演得那么好?”
少羽松了脸色:“你一向会演。”
云邪:“可我方才不是演的。”
少羽但看他,不说话,丢过去一个“难道你良心发现吗”的眼神。云邪不甚在意,神秘兮兮地靠过来,说:“方才赵云卿醒了一会儿,但现在被本神龙压下去了。”
少羽不太懂他们这共生的形势到底如何,他这么一唬,少羽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信,竟茫然了须臾,直到听得那边云邪哈哈哈哈哈的大笑之后,方才了悟自己被他耍了。怒瞪他一眼,扭开脸去了。
云邪跳起来,跑到他面前。赵云卿这副身体的身高比少羽矮一些,云邪扬起脸,看着少羽,一脸邪笑。
“你不想知道侯爷对我说了什么吗?”
少羽:“你爱说不说。”
云邪:“真是小孩子气……”
说着便一脸看小孩的表情瞧着少羽,少羽无动于衷,让他毫无成就感,撇了撇嘴,转言道:“侯爷有遗物要给赵云卿,我们进去找了东西就走。”
少羽这才给他一些注意力。他抬手招了招,神秘地往军帐里间走去,少羽跟上。军中大帅的营帐里间,平时多半只有定西侯自己可以进出。因此,里面的陈设十分私人。少羽眼睛瞄了瞄,甚至在案台上发现竹编的鸟和蜻蜓,那都是小孩子的玩具。看来定西侯很是疼爱赵云卿。
云邪一心找东西,没有那份功夫观察陈设。他径直往那用于模拟战场地形的沙池而去,二话不说伸手在里面掏了掏。
“哎?找到了……这是什么……”他从沙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抖了抖,捏在手里,“挺好看的。”
少羽上前,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惊。
那竟然是玉玺!本该在齐国国君,他的父皇景颐手中的玉玺!这枚玉玺,在少羽短暂的人生中也只见过两次。但他知道,玉玺无论如何不该在一个将军手里……齐国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势,才至于玉玺被定西侯携来战场?他脑中一团乱,他那点儿有限的认知,让他连思索的方向也没有。
他开口,声线有些颤抖:“侯爷是怎么跟你说的?”
云邪:“他说沙子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叫我拿出来保护好,有朝一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少羽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顿了顿,眼睛片刻也不离开那玉玺:“你能给我吗?”
云邪:“你喜欢啊?”
少羽抬眼看着云邪,即便他努力让自己淡定,可双唇仍有颤意。慌张和恐惧蔓延整颗心房。当玉玺被移交到了定西侯手上保管,那么景颐呢?皇室中,他亦还有三个哥哥,他们呢?他们若都安好,几时轮到定西侯来保管?
云邪:“你这副样子……算了算了,真受不了,给你给你。真是邪了门,我怎就看不得你可怜呢?”那小妖邪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把那枚玉玺给了少羽。“我就这么给你了,算不算偷了赵云卿的东西?我可不保证她睡着的时候就对这副身体所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啊……”
少羽丝毫没有把他的叨叨听进去,一触到玉玺就紧紧攥在手里。
云邪嘟囔归嘟囔,其实不在意,他最惦记着的是滚蛋。于是又跑到外面去看了看天色。夜幕已经渐渐降临,营中点起了火光。他踱着步子琢磨了半晌,尔后扑到床前去拉拉定西侯的手。那侯爷也是坚强,一口气提到现在还没死。
“爹,女儿走了,不要担心我。”
那话说得有几分真情切意,引来少羽侧目。
可云邪一说完就起来了,朝少羽勾了一眼,努努头,示意出发。少羽没说什么,便当默认了。两人都镇定自若地出了大帅营帐,随便敷衍了几句看门神的话,就看似悠闲地在军营中溜达起来。
云邪自言自语:“快找路快找路……可别遇到什么麻烦的人……”
他话音未落,少羽就看到身着铠甲的莫渊如同一堵墙,自眼前不远处走过。那武将莫名敏锐,大老远就好像感受到了这两边微弱的视线,扭过头来。
云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少羽站在他身后,不动如泰山,道:“急什么,应付应付就是了。”
云邪睨他:“怎么突然长大了?”
少羽凝眉不语。突然长了吗?只是突然更紧张罢了。他哪里知道此时少羽心中的警觉是平时的几倍。人一旦精力十分集中,处事便自然比平时显得冷静成熟。
莫渊走近了,朝着云邪拱手行一礼,问:“六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大帅如何了?”
云邪开始演,先是可怜兮兮地说:“父帅恐怕……恐怕……我不敢呆在那里,不想看到……”
果然惹得莫渊也十分悲伤:“好好好,六小姐不想看也罢。”
云邪再是卖情怀:“今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身为父帅的女儿,怎么能躲着在那里悲戚,不如出来看看我齐国将领军风,与你们同战!”
这话真是像赵云卿说的,稚嫩的声音,凛然的语气,听得少羽都胸中一阵热血。那莫渊本就对这个大帅家的小姐又怜又敬的,一听,立即一脸肃然起敬的模样,从身上取下一把短刀,递给云邪。
“末将还要去巡营,六小姐自己保重,不要走远了。”
云邪:“多谢莫将军。”
莫渊起身,眼看就要离去。少羽在旁咽咽喉咙抿抿唇,犹豫着是否开口冒险问齐国境内的事情……
“对了,莫将军,云卿还有一事相问。”云邪蓦然挡在少羽面前,开口道,“父帅此次若真是归去,此役当如何?国主那边……又当如何?”
少羽心下一惊,自己的意图竟然被他发现了?
和他同样一惊的,还有莫渊。
那本就要离去的将军,突然微微一僵。他盯着云邪,上下打量了一番,瞳仁缩了缩。云邪心中暗叫糟糕,一股倒霉的预感浮上心头,接着……便立刻倒霉了。
只听那莫渊低冷的声音道:“你不是六小姐,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