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没有铺毡毯，穿红色长礼服的话，裸露的青砖很容易将我们的红色天鹅绒礼服划破，再加上那些笨手笨脚的太监经常会踩到我们长礼服的尾巴，所以，我们就自作主张地开始穿一些简便的短衣，今天也不例外。但是，要接见俄国大使夫人这件事，事前也没有人通知我们。当我们得知这件事后，就禀报太后说我们必须去换一下衣服。太后说：“为什么一定要穿你们自己的衣服呢？我觉得你们衣服后边没了那条拖在地上的长尾巴，看起来反而更好。我一看见裙子后边拖着一个长尾巴就觉得好笑。你们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长长的裙尾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太后就又接着说道：“哦，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是觉得那种长尾礼服看起来更庄重一些？”我们告诉她是这样的。然后她说：“快去换上你们最漂亮的长尾礼服吧。”我们飞快地跑回去换上衣服。
我和妹妹都换上了粉红色的绉纱礼服裙，裙边上镶着布鲁塞尔花边，腰上系着相同颜色的透明雪纺腰带。我母亲穿上了她的灰白色绉纱外衣，衣服上绣着黑色玫瑰花，领子和腰带略带灰青色。因为太后已经派来太监看我们是否已经换好衣服，所以我们换得有些手忙脚乱。太后看到我们的时候，大声说：“看，来了三位长着尾巴的仙女。”接着她问我们：“走路的时候手里要拖着半条长裙，这样不累吗？衣服的确很漂亮，但是我实在不喜欢那条长尾巴，它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看我让你们穿成这样，不知道那些洋人会作何感想，我敢肯定他们不会喜欢这样。我的意思是让他们看看你们穿着他们的服装，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对他们的穿衣方式是有所了解的。我不得不说，我还没见过有哪个洋女人穿这衣服比你们三个人穿得漂亮的。我不相信洋人比我们中国人富裕。我注意到他们戴的珠宝首饰很少。有人说，世界上没有哪位君主的珠宝比我多。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得到更多。”
为了迎接柏兰康夫人的到来，我们一天都忙忙碌碌的。她到达的时候大概是上午十一点，先由我的妹妹在前院的会客厅里接待她，然后带她到勤政殿觐见慈禧太后。当时，太后坐在大殿的宝座上，皇帝坐在她左边的位子上，我站在她右边，充当翻译。太后身穿黄色花缎外衣，上面绣着大朵的蜀葵和“寿”字，还镶着金边。衣服的扣子上挂着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手上还戴着手镯、戒指、金护指等很多饰品。发型与平时无异。
柏兰康夫人进殿后，我妹妹带她登上阶陛，夫人向太后行礼致敬。然后，我走上前将夫人扶到太后面前，太后与夫人握手，夫人拿出沙皇的全家福呈递给太后。接着，太后致辞，欢迎大使夫人的到来，并对沙皇赠与的礼物表达感激之情。太后的致辞措辞极佳，因为大使夫人不懂英语，所以我把致辞翻译成法语。太后又让我带大使夫人来到皇上面前，皇上站起来与她握手，并询问了沙皇的身体状况。这些仪式结束之后，太后走下她的宝座，带柏兰康夫人去了她自己的宫殿——就是那座有很多休息室的大殿。她们到达之后，太后请大使夫人坐下，和她聊了大概十分钟，我一直为她们做翻译。然后，我带大使夫人见了皇后。
在满族人的礼节中，婆媳之间的规矩是非常严格的。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皇后一直待在大殿的屏风后，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皇后的。见过皇后之后，我就带大使夫人去了宴会厅，宴会厅里已经备好一桌满洲饭菜。
在这里我说一下满人用餐方式与汉人之间的不同。汉人是一次性把所有饭菜都摆放在桌子中央，每个人都用筷子从这些碗盘中夹取食物，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吃自己想吃的东西。满族人的用餐方式则完全不同。就像大多数国家用餐那样，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单独的碗碟。太后对此颇为自得。她认为这样用餐不仅清洁卫生，而且节省时间。宫中的食物总是非常精美、卫生，有国外客人的时候，更是如此。毫无疑问，在今天这种场合，我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食品，像鱼翅、燕窝、布丁等，就不用说其他种类繁多的食物了。
那天早上，太后已经吩咐要好好收拾餐桌。早晨入座的时候发现餐桌果然装饰得很漂亮。除平时的餐具外，餐桌上多了金制龙形菜单架、桃形银质小托盘，托盘中装满杏仁和干炒西瓜籽。除筷子，桌子上还多了刀叉。
太后和皇上从不与来宾共同用餐，所以这次照例由格格和女官们陪柏兰康夫人进午餐。午餐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位太监过来说太后要马上见我。我听后心里一惊，难道我做错什么事了吗？还是太监们传错了信儿，这可是宫中经常有的事儿。
见到太后的时候，她满脸笑容，这让我有些意外。太后告诉我，柏兰康夫人是一位和善、知礼的女人，在来宫中的所有女子中，她从未见过有像柏兰康夫人一样端庄有礼的，有些人甚至表现得非常失礼。她接着说：“有些洋人以为咱中国人什么都不懂，小看我们。她们的这些想法，我一眼就能看穿。我很惊讶这些自认为接受过良好教育、举止得体的人，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我看我们这些他们眼中的野蛮人，言行举止比他们更加彬彬有礼。”对这些外国女宾，不论她们的行为多么无礼，太后对她们都温文有礼。但她们离开后，不论哪位，太后都会和我们评述一番。讲完这些，太后拿出一块翡翠要我交给柏兰康夫人。我把翡翠交给柏兰康夫人后，她说想当面感谢太后的馈赠，于是我又带她来到大殿。
用过午餐后，柏兰康夫人告诉我，对于我们的盛情款待和太后的一片好意，她感到非常高兴，然后就离开了。我们送她到大殿前的院子，她的轿子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太后规定，每位来宾离开后，我们都要事无巨细地将所有状况向她汇报一遍。我想，在这一点上，太后和所有女人一样，多多少少都有些爱闲聊。太后想知道柏兰康夫人说了些什么，她是否喜欢那块翡翠，她对午餐是否满意，诸如此类。
太后对于我这次的翻译工作非常满意。她说：“在此之前，还没有人像你翻译得这样好，尽管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可以听出来你讲得非常流利。你是怎么学洋文的？从今往后，我怕是不会让你离开我了。有时候，外国人也会自己带翻译来，但是我听不懂他们的汉语，还要去猜他们在说什么，尤其是柏兰康夫人带来的那些工作人员。我很高兴有你在身边，真希望你能一直陪伴着我，我会为你安排一门亲事，但我现在不会告诉你。”
听到太后这样说，我很高兴。这么快就赢得了太后的芳心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太后提亲的事却让我有些担心，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我将我的担心告诉我母亲，她告诉我现在没有必要为这件事担心，因为这件事真的发生的话，我可以随时拒绝。
汇报完柏兰康夫人的情况后，太后就让我们回屋休息了。今天起的太早，加上一天忙前忙后，我们已经累坏了。太后说今天用不到我们了，我们可以去好好休息了。依照礼节向太后道晚安后，我们就退下了。
§§§第6章为太后当差
我们居住的大殿，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样，总共有四个房间和一个厅。我们三个人——我母亲、妹妹和我各住一个房间，第四个房间给我们的丫鬟居住。太后还派来一位太监伺候我们。这位太监告诉我们，太后还派了四个小太监给我们使唤，如果这些小太监哪里有不对的，我们可以告诉他。他还说他姓李，但是因为姓这个姓的人太多了（包括大太监李莲英），要想区分他们，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离开太后后，走了很久才到达我们住的地方。他指着我们右边的一座房子说：“那就是太后住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我实在不明白，太后住的地方离我们这么近，可是为什么我们却走了这么久。太监告诉我，我们的院子正好在皇帝住所的左边。从这所房子通往太后宫殿的路已经被太后封死了。但是李太监没有说其中的原因。他接着说：“你看这房子本应该朝东的，可是却朝向湖。”湖上的风景优美，我告诉他我很喜欢现在房子的朝向。
他笑笑，说道：“等你听得多了见得多了，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怪异了。”我听完感觉很诧异，也很好奇，但是我也不想再问他什么了。他还告诉我们，皇上住的地方就在我们房子的后面，他的房子面积很大，与太后的房子布局相似。从我们这里望过去，能看见他院中高过屋顶的树枝。
然后，李太监又指向皇上房子后面，那里还有一座宽阔的院子，房子略低，他告诉我们，那是皇后的住所。皇后住所的两旁，各有一幢稍小的建筑。李太监告诉我们，左边的一幢是嫔妃的居所。从李太监嘴里我们还得知，皇后与皇上居所之间本来有路相通，但是老佛爷（太监们这样称呼太后）把路堵死了。这样一来，皇上与皇后就不能自由往来。如果他们想相见的话，就必须经过老佛爷的宫殿。我想，这样太后就可以监督他们，并且可以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我第一次听说这些东西，一时也不知该对此作何感想。我担心李太监会告诉我更多诸如此类奇奇怪怪的东西，于是我就告诉他我累了，想回屋休息，然后他就离开了。
终于有机会回到我的房间好好打量一下周围，我才发现我的房间真的太漂亮了。房间里的家具全是檀木制成，上面铺着红色绸缎垫子，窗户上挂的是一样材质的窗帘。所有的房间都几乎一模一样。靠近窗户的一面，沿着墙是一个砖砌成的炕（床），上面铺的也是檀木。炕的四周有高高的柱子，柱与柱之间有十字形木片相连，上面挂着红色的窗帘。这些由砖砌成的炕构造奇特，在它前面的中央处有一个洞，冬天的时候，可以在这个洞里烧火，这样可以将砖炕烤得暖烘烘的。白天的时候，炕上摆着一个小桌子，晚上的时候，小桌子又会被移走。
我们在屋里待的时间不长，一些太监就为我们送来了晚饭。饭菜放在大厅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这些太监说饭菜是太后赏赐的，太后还让他们传话，希望我们在这里住得舒服、随意。但这一天实在太累了，所以我们只是随便吃了一点。
我们正要休息的时候，李太监过来告诉我们第二天早上五点就要起床，并叮嘱我们不要迟到。于是，我告诉小太监们，在五点的时候敲我的窗户把我叫醒。然后，我们就上床睡觉了。可是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因为我们想聊聊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太新奇了。我好像刚睡着，就听到有人敲我窗户。我一惊，睁开眼，问太监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告诉我已经五点了，该起床了。
我立即爬起来，打开窗户一看，天已经亮了。天边一抹深红影射在湖面上，看起来安静极了。景色太美了。远远地我可以看见太后的牡丹山，霞光中，牡丹覆盖了整座山。
我穿好衣服就去了太后的宫殿。到那里，我看见皇后坐在走廊里。我过去向皇后请早安。皇上的一位嫔妃也在那里，但是太后已经吩咐我们不必向她请安，因为她在宫中的地位不高。此外还有一些宫女，她们中的一些人我之前从未见过。皇后把我介绍给她们并告诉我，她们都是满洲高官们的女儿，也是宫中女官。她们中的一些看起来聪明伶俐。皇后还告诉我，因为这十位女官（总共就十位）还在学习宫里的规矩，所以还从未见过太后。她们穿着和皇后一样的满洲服饰，看起来都非常漂亮。
介绍完之后，我和这些姑娘聊了一会儿就与皇后一起去见太后了。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四格格和一位年轻的寡妇。年轻的寡妇大约二十四岁，大家叫她元大奶奶，是太后的侄女。她们都在忙着准备太后用的物品。皇后叫我们赶快去太后的寝宫，服侍她穿衣、洗漱。我们见到太后后，向她请安：“老佛爷吉祥”。太后还在床上躺着，她朝我们笑笑，问我们昨夜睡得可好。我心想，我们睡得好的时间太短，真想睡得好的话，这点时间还远远不够睡。昨天一天过得太累，跑前跑后，腰酸背痛的。这样的生活我们一时还不能适应。
她问我们吃过早饭没有，我们告诉她还没有。于是她开始责备李太监不为我们准备早饭，说：“你们在这里不要感觉生疏，需要什么尽管朝他们要就是了。”说完，她站起来，开始穿衣服。按照满人的习惯，太后也是穿着马裤睡觉，在膝盖处绑着一条漂亮的丝带。但是，在这里我要说明的是，尽管太后每晚都穿着衣服睡觉，但是她每天都会换上干净的衣服。她首先穿上她的白色丝绸袜子，然后穿上粉红色衬衣，质地柔软。粉色衬衣外面是一件绸缎短袍，上面布满竹叶图案。因为太后早上常穿平底鞋，因此一般早上也不穿长袍。穿好衣服后，太后走到窗户前面的两张长桌前，桌子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化妆用品。
在她洗脸梳头的时候，她告诉我母亲，她不允许那些丫鬟、太监、老妈子们碰她的床，她觉得这些人脏。所以，一般都是女官们收拾她的床。说完，她转向站在一旁的我们姐妹俩，我们就站在她旁边，说：“你们千万不要以为女官们做的是奴才们应该做的事情，你们想想看，我这种年龄的人都可以作你们的祖母了，你们为我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轮到你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们只要在旁边监督他们做就行了，不必亲手去做。”然后，太后对我说：“德龄，你可以帮上我很多忙，我任命你为我的一等女官。你不用做太多事情，你只需要在国外宾客来访的时候，组织接待，然后为我做做翻译就行了。此外，我还想让你帮我看管我的首饰，我可不想让你干些粗活儿。容龄可以挑些她自己喜欢做的事。除了你们两个，还有四格格和元大奶奶，你们四个以后要一起做事。对她们两个，你们不用太客气，如果她们对你们不好，就告诉我。”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我心里非常高兴，但是，按照礼节我必须推让一番。于是，我先谢过太后的恩典，然后说：“我才疏学浅，恐怕不足以担此重任，太后还是让我做一名普通的女官吧，我一定努力学习，将来报效太后……”还未等我说完，太后就笑着说：“不要再说了！你这样说显得太谦虚了，但是我也看出来你非常聪明，一点也不浮躁。看到你这么知书达理，我真是大吃一惊。尽管你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但是连这样的小礼节都很清楚，真是一个标准的满族姑娘。”太后很爱开玩笑，她说我可以先试一下，如果她觉得我做得不好，会责备我，也会找其他人来取代我的工作。太后说完这些，我就接受了这项差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