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女人说:“你没看见我在凿碑吗,他们把我的名字刻错了。”他还没会意这句话的意思,向碑上看去,只见对方改的名字是“卓嫣然”三个字。他很生气,这不是他妻子的名字吗,怎么能刻到墓碑上,他刚想质问对方,对方和烛光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他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鬼,不禁毛骨悚然,大呼救命……
一只纤长细瘦的小手伸向他的胸部,抓着他的衣裳来回摇动,口中喊道:“你醒醒,你醒醒。”
他睁眼一看,来人竟然是卓嫣然,半梦半醒状态下的他不禁又是一阵毛骨悚然,尖叫道:“鬼鬼鬼……”
卓嫣然不满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啊,说你编惊悚编入了魔吧,你现在又不是主编了。”
林正英这才清醒一些,喘着粗气说:“做了一个噩梦,好可怕的噩梦。”
卓嫣然递给他一杯水说:“什么噩梦,把你也能吓着?”
林正英喝一口水,又清醒了一些,于是,把刚才的梦境讲给她听,恁由她是编惊悚杂志的主编的夫人,早就练大了胆,但这个梦确实凶险,卓嫣然也吓得不轻,大白天也觉得阴森森的,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林正英见她这样,安慰道:“梦是反的,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卓嫣然点点头:“听说你昨晚回去过,怎么不回家?”
林正英说:“难道回家去决斗?”
卓嫣然冷冷一笑,“没你想象的那么龌龊,王子奇是来给林染送机器人的,他回了趟法国总部,看见巴黎的玩具市场上有一款新开发的机器人玩具,很漂亮,就给林染带回来一个,昨晚给她送来了。”
“那也没必要把孩子支出去啊!”
“老同学叙旧,我怕他说出什么往事,让孩子知道了不好。”卓嫣然低眉敛眼道。
“哼。”林正英冷笑道,“这么说你还是好心啰。”
“你哼什么哼。”卓嫣然迎着他的目光,“总之,没你想象的那么龌龊。”
林正英却不阴不阳地说:“生活大于想象,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龌龊哟!”
“你编剧本编得走火入魔了,我也没办法,你今天到底出不出院?”卓嫣然不耐烦地说。
“出,怎么不出,我要回家去守着你。”
他说着,一使劲,双脚着地,站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伤口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办完出院手续后,林正英让她把车开到看守所去。卓嫣然不理解,问道:“去看守所干什么?”
“去看望齐人福。”
“你还嫌他害你不够啊,要不是他,你早当上中法合资期刊的主编了,哪还用得着像老鼠一样地生活?”
林正英厉声道:“够了,我怎么像老鼠了,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为了不虚度年华,为了不枉费此生,我再次扬帆起航,中年革命,达到人生新的高度,我怎么像老鼠了,我有什么错,我像老虎虎虎生威才对!”
卓嫣然不想与他争辩,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开车。约半个小时,车到了运河市看守所,她先下车,绕到副驾驶门这边来,想搀扶他下车,他却推开门,双脚径直站到了地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几乎要蹲下去了,但是,他最终还是吸着凉气挺住了。
卓嫣然拿过拐杖,递给他说:“挺不住就别逞能了,你还得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复,乖乖地当老鼠吧!”
下车的地方到看守所至少要走五百步,他现在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只得接过拐杖,夹在腋下,耷拉着伤腿默不作声地走了进去。
齐人福看到他很高兴,举起双手隔着玻璃向他示意,并请他坐。
林正英坐到玻璃外的凳子上,拿起话筒说:“你还好吗?”
齐人福说:“挺好的,在这个地方,挺能思考人生、社会这些重大命题。”
“你思考出什么来了?”
齐人福抿嘴笑道:“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吧,我特别感到中年要奋斗,要革命,要改变既定的命运,但要合法,不可以盲动,否则,只会自掘坟墓。有句俗语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中年就是有何因结何果的时候,所以我们得奋斗,像二十岁时那样奋斗,不管现在结出的果如何,若下次结的果是善果,人生还是完美的。”
林正英颔首微笑:“你有这种感悟我太高兴了,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与你同心,在我们四个人中,我与你是最合不来的。”
齐人福羞赧道:“是啊,你,我,陆思逊,沈慕清,我们四个人中,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过去总是挤兑你,现在又把你的腿弄伤了。”
林正英抬起手,与他扒在玻璃上的手相接,做出握手状,动情地说:“你别这么说,我要进行中年革命,身边没几个人理解,连老婆都不理解,你与我,现在算是知音了,同志了,我们要携起手来奋斗,给那些中伤我们的人,瞧不起我们的人有力一击。”
齐人福拍着玻璃,边做击掌状边说:“一定,我出去后一定会成为一条好汉。”
林正英说:“我已经说服了展丽江,我们都对你免予追究刑事责任,你还被关几天就可以出来,我到时为你接风。”
一股热流直扑眼帘,齐人福双手相合,做感谢状,泪流满面地说:“谢谢,谢谢。”
4
时光是一把雪亮的刀
“王子奇昨天坐哪儿?”一回到家,林正英就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问卓嫣然。
卓嫣然指一指客厅里的组合沙发,“坐那儿,长沙发的中间,我坐这儿,侧面小沙发,还能坐哪儿。”
“你们没在长沙发上那个……”他想做个手势,最终还是没有做出来。
“没你想象的那么龌龊,我们眉来眼去都没有。”卓嫣然边整理沙发上的布艺边说。
“还是有的,据说女人抛媚眼都是歪头斜眼的,目标斜刺45度角。”林正英看着别处说。
“你怎么不说成是贼眉鼠眼,展丽江就是这样对你的吧,我没有,我不会。”
“你还是会的,我在门外看得清清楚楚,他讲了个笑话,你斜眼看着他,然后扑进了他的怀抱。”
“你可真是火眼金睛啊,隔着门都能看得见。”
“那是,我也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了,要不,怎么会那么巧,王子奇一上门,我就来捉奸了!”
“你捉的什么奸?你捉着我们了吗?”卓嫣然再也忍不住了,指着他大声道,“你但凡有点血性,你都应该进来捉呀,你跑什么。”
“那叫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林正英还是那副冷相。
卓嫣然一屁股坐到长沙发上,指着他说:“林正英,我受够了,你想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吧,我无所谓了。我明确告诉你,我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很功利的女人,我爱成功的男人,不爱猥琐的男人,但凡是个女人,都会对自己的配偶有这种要求,你若不成功,你就是把我与你绑在一起,我的身与你在一起,我的心也不可能与你在一起。”
“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想离婚是吗,告诉你,没门。”林正英站在侧面沙发后面,拍着沙发背说。
卓嫣然斜刺目标45度角看着他,字字铿锵:“没想到,你失了业,也失了志。”
那神情非常像媚眼,只是,这媚眼刺得他浑身发抖。他向沙发靠垫狠狠地打了一拳,进了书房。
他心中非常悲哀,他曾经认为的美好婚姻哪去了?他的古典妻子怎么变成了泼妇?他想起一句诗,“时光,时光是一把雪亮的刀”。想不起是谁写的了。越是想不起就越是想,最后翻资料,发现竟然是他自己写的,白纸黑字,印在一本杂志上。
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今古传媒集团这个着名的文化单位做编辑,正是志得意满时,可是,上班第一个月编的稿件就被主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编的稿子逻辑不清晰,文字不干净,一连要他返了三次工,没把他搞死。正在恨恨时,陆思逊和沈慕清约他去运河泛舟,他就去了。晚上,月明星稀,三人泛舟河上,大有古人遗风,沈慕清朗诵了一遍苏东坡的《前赤壁赋》,他说,朗诵前人诗句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自己作吧!于是,他作了一首诗,诗中最后一句就是“时光,时光是一把雪亮的刀”。陆思逊当时说:“你才二十四岁,刚刚参加工作,说这种话,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啊!”
“为赋新词强说愁啊,现在是真要愁了。”林正英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想到陆思逊,陆思逊的电话就来了,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家里,他就说:“你宅在家里吧,我来陪你。”
“连你也笑话我是个宅男啊!”林正英说。
“没有没有,能宅的男人才会有出息,历史上有作为的男人,哪个没宅过。”
这话他爱听,诸葛亮宅在隆中,才有对天下大势的精准分析;李安宅在美国六年之久,靠妻子养活,才有第一个华人奥斯卡金像奖;莫言宅在山东高密东北乡,才有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真的是能宅的男人才会有出息,大宅大出息,小宅小出息,不宅不出息,碌碌无为这个成语,说的就是整天忙碌反而没有作为。
他把这个感想写在纸上,想给卓嫣然看看,见她回了卧室,关着门,就从门下把字条塞了进去。
卓嫣然正在房内生气,见门下塞进一个字条,连忙捡起来看,见是他为自己宅在家里找的托词,拿起笔就在纸上写道:“欲加之誉,何患无词。”
她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开门走出卧室,正准备把字条塞回书房时,门铃响了,她连忙去开门,原来是陆思逊来了。她向书房指了指,陆思逊径直去了书房。
林正英正在练书法,气定神闲。陆思逊见了笑道:“没想到你的状态这么好,看来我多心了。”
林正英说:“你没有多心,是你刚才的话安慰了我。”
“这么说来我成了慰安妇啊!”
林正英点点头说:“差不多。”
陆思逊拍拍他的肩说:“慰你个头喔,让你老婆慰你吧!”
“她才不慰我呢!”林正英向外看看,大声说,“她不知道大宅大出息的道理嘛!”
“哐”的一声巨响,回答他的是关门声。卓嫣然又回了卧室。
陆思逊耸耸肩,向外努努嘴说:“还没搞定啊!”
林正英冲外面大声道:“还没呢,这样的烈女谁能搞得定,谁娶谁倒霉。”
木门似乎会说话。卓嫣然就站在木门后面,她用脚后跟恨恨地弹了弹木门,木门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在说“不”。
“别与女人一般见识了。”陆思逊笑道,把他一拉,关上门,两人开始说话。
林正英说:“听齐人福说你有可能当副社长。”
陆思逊说:“小道消息,谁能说得准。”
林正英说:“那也是,还有两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呢,但你还是要努努力,争取这次能上。”
陆思逊说:“我会的。”
林正英说:“刘鑫贪财,要不我把车卖了,为你凑点?”
陆思逊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的事还是由我自己来想办法吧,你现在够为难的。”
林正英说:“不为难,不为难,大不了离婚,大丈夫何患无妻。”
陆思逊点点头说:“你能这样想太好了,其实我一直都不看好你们的婚姻,嫣然太艳丽,只适合做豪门阔太太,豪门里的花瓶,像你这样要干事业的人,她很难成为你的后盾,而后院起火是男人干事业的大忌。”
林正英放下手中的毛笔说:“我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年对于婚姻的认识太肤浅了,以为对方漂亮,两情相悦,就是好婚姻,其实好婚姻是要能在一起过日子,互相搀扶。像我们这样,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不稳定,说明婚姻质量很差。要不是这次辞职,还不知道卓嫣然是这样一个人。”
“女人就像猫,谁有好吃的就跟谁走。”陆思逊笑道。
“可我喜欢卓文君似的女人,跟着司马相如去卖酒也愿意。”
“这样古典的女人只存在于梦中,现实中是没有了。女人都已走出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桎梏,不像男人一样放荡就已经很不错了。”
林正英笑道:“看来女性解放,男女平等,对男人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啊!”
陆思逊说:“那当然,过去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老婆,现在,你试试,不把你锤杀了才怪呢。”
林正英哈哈一笑,说:“你要是当上了副社长,可别学齐人福,搞得妻妾成群。”
“我不会。”陆思逊摆着手说,“我是什么人啊,我与郑爽举案齐眉,哪会做那种事。”
林正英摇着头说:“那也说不准,人是会变的。”
陆思逊说:“还是说你吧,别说我了,我又没遇到中年危机。”
林正英说:“我就想不明白,夫妻十年,3650天同床共枕,一个锅里吃饭,孩子都六七岁了,就因为丈夫的事业暂时受挫,也算不上受挫,只是一时困顿,这女人怎么说变就变,良心上过得去吗?”
陆思逊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道德因时而异,我们男人对妻子的美德至今还是用古典主义的标准来衡量,你欣赏卓文君、崔莺莺似的女人就是明证,而古典主义的美德在女人那里早就变革了,她们认为司马相如和张生都是靠不住的,司马相如风流成性,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再卖弄一下文才,勾搭上别的女人?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感天动地,可他中了状元后,不也把崔莺莺给抛弃了?”
陆思逊讲到这里,停一会儿说:“你也不给杯水喝?”
林正英笑呵呵地说:“我忘了我忘了。”连忙倒水递给他。
陆思逊喝一口水,接着说:“所以,在女人那里,已经把情这种易变的东西看得很淡了,她们更看重看得见抓得着的物质,比如房子、车子、票子,而且,你还不能说女人错了,道德因时而异,时代不同了,她们的道德观已经发生了变异,而我们还在刻舟求剑,要求她们像古代的女人一样,低眉敛眼,从一而终。要说有错,倒是我们男人的错。”
林正英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说:“深刻,没想到你把男女之事看得这么深,我自愧不如。”
“不是我看得深,是嫣然把郑爽介绍到柳依依开的坏太太会所,柳依依给郑爽洗脑时讲的,郑爽回来又告诉了我。”
“原来如此。”林正英低沉道,“卓嫣然就是被这帮朋友带坏的,一个柳依依,一个陈菲,专门琢磨对付男人的事。”
陆思逊长舒一口气,说:“她们说得也没错,要说有错,也是男人的错。男人没发达时就要求女人对他忠诚,发达之后就二奶、三奶以至N奶,难怪女人对男人失望,对男人施招。”
林正英点点头,“你这话一针见血,马克思早就说过,在诸多种男女关系中,一夫一妻制是人类无奈的选择,只是相对于其他类别的男女关系来说要完美一些,并非没有缺陷。”
陆思逊沉吟道:“问你个很现实的问题,假如嫣然真的奔向了王子奇,你能原谅她吗?”
林正英看他一眼,拿起笔,想写个字,可笔在手上颤抖着,就是下不了笔。
陆思逊连忙讪笑道:“你别急,就当我没说。”
林正英没有接腔。一滴墨汁滴到宣纸上,洇成一个大黑点。他找到了下笔的地方,在黑点处重重顿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他抬起头,问陆思逊:“这个句号圆吗?”
陆思逊说:“不圆,有几处像波浪线。”
林正英说:“这就是人生,充满了困顿,但总体来看,人生还是圆的。如果嫣然真的背叛了我,我只会把她当成我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一段波浪线,不会阻止我向前的脚步。”
陆思逊激动不已,握着他的手,颤动着厚厚的嘴唇说:“到底是我们中文系的才子,对婚姻见解深刻,就让她去吧,我还等着看你的《中年危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