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张大吉与蝴蝶
中午时，大家都在安静地午睡。一个胖胖的身影就在这时悄悄从床上溜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午休室。
然后远远地从走廊处传来一声训斥：“张大吉！你干嘛去？！”
接着便是小男孩痛苦求饶的哭喊。
陆七这么一回忆，总算隐约记起的确听说过“张大吉”这个名字。它似乎总是出现在曾老师、高老师、李阿姨口中，并且往往伴随着生气、愤怒等情绪。然后陆七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张大吉好像是个坏孩子。
“是啊，我是个坏孩子，因为我很喜欢恶作剧。”张大吉笑嘻嘻地对陆七说，接着便换上一副坏笑，“如果我对你恶作剧，你会生气吗？”
陆七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然后摇摇头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第一个肯跟我交朋友的人。”
陆七看见张大吉愣了一下，还看见他比别人略黑的脸好像“刷”一下红了红。
那天，张大吉是这么对陆七作出承诺的:“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恶作剧，永远不会。”
张大吉比一般人肤色要黑，身形也要“健壮”一些，因此刚入幼儿园时其他小朋友都对他感到本能的害怕，大家都不敢跟他一起玩儿，他也就渐渐习惯了自娱自乐。当然这和陆七的独来独往性质上是不一样的。张大吉从来不为自己不知不觉中被孤立感到难过，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殊荣。
不过孩子终究是孩子，当陆七有些腼腆地表示以后想跟自己一起堆积木后，张大吉立马抛弃了这种殊荣，决定放下身段投入到世俗中去。实际上，张大吉早就想和陆七说话了，他觉得这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跟别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每当孩子们争先恐后向老师示好争取表扬时，陆七只是转开头，给老师留下一张夹杂着茫然和满不在乎的侧脸。
张大吉觉得非常有趣。
自从上回一起堆积木后，陆七就经常和张大吉混在一起了。他们共同完成老师布置的美术作业，在体育课上搭档拍篮球，吃午饭时也要挨着坐。他们之间总有各种各样的话题，兴致总是源源不断从心底喷涌出来，幻化成一句紧接一句的对话；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张大吉边叽叽喳喳说着话，边将自己碗里的饭拨到陆七碗里，陆七则边应和，边把全部青椒、鱼夹给他，并不时小心李阿姨有没有出现在附近。即使到了午睡，张大吉也不会停下来——至于陆七，往往听着听着他叨叨就入睡了。
见此光景，曾老师虽然曾担心过张大吉会不会把陆七带坏，但她更多的还是释然——毕竟张大吉只是有点调皮，不管怎么说，陆七终于有一个玩伴儿了。
跟曾老师同样高兴的还有李湘泉——陆七的妈妈，她知道儿子天生是隔离体质，不使点劲就无法融到周遭中去，因此从陆七上幼儿园的那天开始她便一直在担心。直到2005年5月11日那天——李湘泉把日期记得很清楚——她像往常一样去幼儿园接陆七放学时，竟看见自家儿子正跟一个黑黑的小胖墩一起玩儿，她呆滞了一秒后立即欣喜若狂地直奔向幼儿园附近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不二家棒棒糖，然后折回去塞了好几根到那个小胖墩手里。这个举动绝对不含任何收买意义，纯粹是一个年轻妈妈表达自己内心快乐与感激的率真表现。
同样也是在那天的那个时候，陆七看着妈妈满脸红光地往张大吉手里塞糖，正百思不得其解，而张大吉早已被那几根棒棒糖融掉了小心肝。
“七七，你妈妈人真好，我们以后都一起回家吧？！”
张大吉边说边给了陆七一个熊抱。陆七被他抱了个措手不及，只觉那一刻脸上有些发烫。
然后陆七故作勉强地“哦”了一声，实际上他内心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充满了。
这或许将会是他们故事最初的开始。
这天是周五。刚下完一场雨，幼儿园院子里，植物呈现出一片片鲜艳的绿，叶片上露珠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光。孩子们正在课室里听王老师讲寓言故事。
陆七最喜欢听王老师讲故事，不管她讲的是寓言还是童话，所以一节课陆七都没有搭理张大吉在一旁时不时的骚扰。这使张大吉有些沮丧，但他也只能用手托着腮帮子自个儿神游太虚。终于一节课过去，小朋友们都各自散了，张大吉再次揪揪陆七的衣袖，并且很是幽怨地喊了他一声。
陆七这时才从刚刚的故事中回过神来，把脸转向他：“干什么？”
“你一直都不肯理我。”张大吉的语气中夹带着委屈。
“可是我想听王老师讲故事。”
“有什么好听的嘛，都是大人编出来骗小孩子的。”张大吉撅起嘴。
陆七瞧了张大吉一会儿，然后伸手指了指他撅起的嘴巴，说：“我妈妈告诉过我，这样噘嘴以后会变成猪的。”
张大吉一听，吓得立马把嘴扁回去，眼睁睁看着陆七一边笑一边转身走了。
“诶，七七等等我！”
才不过成为好朋友几个星期，张大吉就发现陆七其实远不是他外表看起来那样又呆又懵。陆七也懂得把张大吉耍个团团转，只是纯粹看他心情而已。
院子里的水泥地面有些凹凸不平，下过雨后地面便积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一些调皮淘气的小男孩趁着老师们不注意，一起光着脚跑到院子里玩水，你一脚我一脚踩得水坑水花四溅。女孩子们则结伴坐在通往院子的过道的台阶上，沐浴在温暖阳光之下，她们稚气的脸庞被光线衬托得愈发可爱。
张大吉眼巴巴地看看在院子里踏水的男孩子们，再看看安静坐在课室里看图画书的陆七，心里纠结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蹭到陆七身边，眨巴着眼睛请示道：“七七，我们也去踩水好不好？”
陆七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院子，看见陈东和他那几个小跟班玩得正欢。
他犹豫一下，然后对张大吉说：“你可以自己去啊。”
“但是我想跟你一起玩。”
面对着张大吉楚楚可怜的双眼，陆七有些于心不忍，可他实在不想靠近陈东，他无法抹去内心的抵触。陆七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我们待会儿上活动课的时候再去踏水好吗？”
张大吉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继而很狗腿地拼命点头。
很多年以后当张大吉再仔细回忆起这个很微不足道的场景，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从小骨子里就有一股奴性。
上课铃声响起，孩子们又迅速集中在课室里，乖乖听老师的指挥。活动课一向是高老师管的。高老师点齐人数后就带着他们穿过一条两面墙壁上挂满彩画的走廊，来到活动室，又点了一次人数，然后就让他们解散了。
陆七先照常带上张大吉来到角落里堆积木。在这方面，陆七算得上是行家了。他们装作乖乖坐在位子上研究如何堆起城堡的样子，实际上小心瞅着高老师的一举一动，看着她又被其他小朋友缠上玩游戏了，他们立即抓住机会悄悄从活动室后门溜了出去。
这时的院子里空无一人，积起水坑的地面、种在墙边的树、开满了红色花朵的花丛，一切都浸在静谧中。两个孩子都不自觉屏住呼吸，仿佛在照应这份安宁。他们站了一会儿，然后彼此对视一眼，随即相视一笑，蹲下身脱掉鞋子，迫不及待地往凉凉的小水潭踏去。
“你甩我水！”
“有本事就甩回来呀！”
陆七下一秒立刻把食指举到嘴巴前，示意张大吉音量低一些。他们停下来，心跳加速地听活动室里的声音，确定高老师的脚步声没有响起，又压低音量快乐地玩闹起来。
突然，张大吉用力扯了一下陆七的袖子，害得陆七险些跌倒。陆七正要质问他干什么，却见这回轮到张大吉在嘴唇前竖起食指，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一只在花丛间扑扇着翅膀的白色蝴蝶，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看那边。”
“啊……？怎么了？”陆七不解道。
“有只蝴蝶，白色的。”
“我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样？”
张大吉身子微微前倾，撸起衣袖，神情十分认真，两眼紧紧盯着那只蝴蝶。“我去把它抓过来。”他说完这句话不等陆七作出回应，就轻轻迈出第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他挪到离蝴蝶一米多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尽管陆七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抓蝴蝶，不过还是情不自禁为他捏了一把汗。然而。陆七想。他看起来好像很擅长这种事。
时间仿佛也随之静止。夏天的流云从头顶飘过，为天空留出一方蔚蓝。小胖子就这么一直站着，以一种身体前倾手脚张开的姿势，汗珠从他黝黑的额头滑落到他黝黑的脸颊，最后从黝黑的下巴滴落。陆七大气也不敢出，他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吊在半空，随时都有可能被抛落。
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高老师和活动课。
就在这时，张大吉移动了，再次向目标靠近。陆七感受到了蓄势待发，他不知怎么有一种预感——然后他几乎要惊叫起来，因为张大吉忽然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扑了出去，两条胖胖的手臂猛一合拢，整个人也随着惯性往前倒，直接扑到了花丛里，接着张大吉匍匐在花丛中满脸兴奋地扭过头来，高兴地大喊大叫：“七七你快来！我抓到啦！”
陆七立刻凑过去，他从张大吉两手微微露出的几条缝间看见了那只白色蝴蝶。他也开心地搂住张大吉的脖子，全身的细胞都因为这只毫不起眼的蝴蝶活跃起来：“你好厉害——”
“七七，这只蝴蝶是送给你的。”
小胖墩这时说道。他的小小的眼睛、扁扁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都点染上大片大片明艳笑意，完整映在陆七眼中。
而陆七觉得，此时他的笑容比六月艳阳射出的光芒更灿烂、更温暖。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