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3年农历冬月初八,这个在中国大地上没有一点记忆的日子,就连汉江平原西部的江州村都没有留下一点印象的一天,却在村子中间的一个农家,显得异常热闹。
天,有点阴沉,微微的刮着西北风。在沉冷的空气中飘发出诱人的肉香味。
原来这个人家要接媳妇了。
看上去,房子不是陈旧的。三间普通的砖瓦房,门朝西开,像是新盖的。没有院落,正房的北边有一间土墙瓦房是厨房。院场上坐了许多来客在聊天、说笑,几个帮厨的妇女忙着洗碗、切菜。
这时从堂屋里走出一个个头不算高、光头、穿着很普通的男人,他看上去50刚出头和实际年龄相符。他手里拿着一包庆丰烟,来到一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男人旁边,说:”他姑父,我没读过书,又没见过世面,这来客了你帮我照管下,赶晌午江岩把媳妇取回来了,你好好的把客人陪好.”他把烟递到他手里后又说:”烟不够房屋的柜里有.”
他转过身,看看门上贴的大红喜字,嘿嘿的笑着.
是啊,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江德权就江岩这么一个儿子,下边就是四个女儿,今天是他儿子娶媳妇,他能不高兴嘛!
常规上讲,这里娶媳妇一般在10点钟左右就要回来了,但现在都11点了,怎么还没回家.江岩的族家长辈和他当知客的姑父都在焦急的等待是拖拉机坏了,还是出了啥事?
其实拖拉机没坏,也没出啥事,二十多里路也用不到多长时间.只是这几天,江岩一直在闹别扭,他根本不同意这个婚事,只是在家族的管制下,他又不愿伤他父母的心,才勉强的去娶亲.
到了丈人家,行了礼数后,就要坐席吃饭了,当然新郎官得坐堂屋还要坐上席,陪伴依次在两边坐下.
汉江平原上的农家对娶亲的新郎官挑剔太多了,要烟、要糖,还要红包。当然这并不算太过分,因为一个人一生也就这么一次,但江岩却不这样认为,他想他根本不爱章瑜,甚至很讨厌她,他记得他曾经对她说过他家妹妹多,父母又老实,家里穷得叮当响,劝她不要爱他,但她还是死缠他。没办法,因为媒人对他父母说过,章瑜虽只有小学文化,但针线好,会做农活是个过家的人。
是的,对于汉江平原上像他家一样还很贫穷的人家,能娶一个这样的媳妇,也算上辈子积的德。
当然,江岩或许还带有书呆子气,他想,他今年才22岁,高中毕业后,还没有干出什么事就要成家立业,这未免有点过早了。即使结婚,也该找一个有文化有理想的人。因为他觉得没有读过书的人,素质太低,纯粹是小农见识。
话说回来,他愿不愿意,帮忙的人不管,反正不拿糖烟,红包,你就别想吃饭。
江岩心里烦极了,他觉得那些人们太无聊了,他不由的说了一句心里话,”本来我就不想来娶这个亲。’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都很尴尬了,仿佛眼前这个新郎官是从外星来的,让人感到太陌生了。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江岩的伴郎刘元生见此情景,赶忙站了起来,双手捧着,向满屋的人连连作揖:“大家别见怪,江岩无知,结婚是喜事,哪能不给烟,不给糖,烟和糖都在我这里,你们想新郎能带烟和糖吗?”他从他的椅子旁边,拾起了小包。
刘元生的一番话,才缓和了眼下这个局势。他比江岩大两岁,个头比江岩稍矮一点,但比江岩胖些,平头大眼睛,嘴巴上的胡须虽然才刮不久,但依然还看得到浓浓的胡渣,他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但社会经验还是很丰富的,两年前就结婚了,现在已有个儿子,一岁多了。
帮忙的人看了一眼刘元生,又从刘元生的包里拿走了烟和糖才平静了点心情,总算出席了,但遗憾的是刚好圆席就发亲了。
拖拉机在平坦的公路上快速行驶着,很快就能回家,但事情往往不是随心而愿,每到路口,商店,章瑜娘家的陪伴人都要叫停车,因为他们是要烟要糖,而且少了还不干,否则就不走,很可能它们是冲着江岩早上的一句话。
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无止境的搅搁,江岩心里烦透了,他几次都想发脾气,但一次又一次都被跟他来的陪伴和刘元生给劝住了。这些事真苦了刘元生,他跑前跑后,低三下四给他们说好话,拿烟点火,拿糖果,直到下午一点钟才算把亲娶回来了。
新娘子由两个伴女扶着朝屋里走,这时亲戚和街坊都来看新娘子。新娘子个儿不高,但身材很匀称。圆脸、大眼睛一对短辫齐肩头,上穿红色纽扣棉衣,下着灰色涤纶长裤,脚穿一双绣花布鞋,看上去和当时的农村的少妇无大差别。
新媳妇进屋后,江岩也跟着进去,刘元生向院中撒了几把喜糖,馋的那些小孩和婆姨们赶忙到地上拾。
一阵鞭炮声后,开始吃午饭,送亲的坐堂屋,来的客坐在院中,来的客坐在院中,这顿饭足足吃到下午四点钟。
天公不作美,这时下起了稀疏的碎雪花,气温也下降了一些。送亲的感到时间不早了,天又飞起了雪花,于是便要回家。为了不失礼仪,知客又让江爱平开拖拉机送他们一程,而江岩也不得已同母亲一起和它们道别。
晚饭时,基本没客人了,除过帮忙的、厨师,其余都去闹洞房了。
江岩没去洞房,他得给厨师和帮忙的敬酒,这是他当知客的姑父说的,因为是他的喜事,他必须得有这份心意。
吃饱喝足后,厨师和帮忙的得回家了,江岩把知客准备好的烟、糖,赶忙递到他们手中,并抱歉的说:“对不起,麻烦你们了。”他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前的大路上。
江岩转来进屋,听到洞房里传出阵阵笑声,他不想进去参合,他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坐到椅子上。
“章瑜,把烟给我点着,火柴在这里”刘元生大声嚷着。
“嫂嫂,把这颗糖剥了放我嘴里。”江爱平轻柔的说。
约么10分钟,只听见刘元生大声说道:“大家别闹了,时间也不早了,大家出去把江岩拉来,我们回家,让人家两口子干人家的好事吧!”
他们一伙人出来后,把江岩连拉带推嚷到洞房,关上门后连说带笑的走了,堂屋的事就由他父亲来办了。
入洞房后,江岩没心情和章瑜说什么,只见满地都是烟头和糖纸,两只红蜡烛已经燃了一半去了,门缝吹进来点风,让蜡烛的火轻轻摇动,烧化的泪水顺着腊身往下流。
他和衣躺在床上。
章瑜拿起扫帚把地上的烟头和糖纸扫到墙边,然后对江岩说:“睡吧,时间不早了。”
江岩坐起来,对章瑜说:“你先睡吧,我想坐会儿。”
章瑜走到江岩面前就要帮他解扣子。
“你这人真烦。”他推开章瑜,自个儿坐到床上,用被子把腿盖上,靠到床背上痛苦的闭上眼睛。
章瑜没再说什么,独自到床的那头不高兴的睡了。
江岩大脑一片昏沉,他没有一点新婚的快感,他感觉到世界在这一刻全变了,变得让他无法思议。人生渺茫,婚姻颠倒,他不知道生活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多大变化,但这一切又是真的,真的让他不愿相信。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不免想起了今年秋天他给余雲写的一封信,信的部分内容是这样的:
余雲:
你好!自从今年春天见到你后,我就爱上你了。你的纯洁,你的美丽,你那带有山乡风韵的身段,让我不知不觉对你产生一种依恋。我承认这样对姜学武有点不公平,但是爱情是公平竞争的,因为婚姻自由是法律规定的,没必要内疚。
当然,姜学武人也不错。只是他家弟兄多,在平原地区很难谈到女朋友。是的,你是经人介绍到他家的,但偏偏又让我遇见了你,我们一见钟情。
也许别人会说我很傻,在本地能说好多好媳妇,却非要想一个山区的女朋友。但我不这样认为,因为人的眼光不一样看待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记得夏天到你家时,你对我说“非你不嫁”,我很高兴,你送我的照片,我一直保存着。
中秋节,你在我家吃饭后,我们一起到村前的小河边,那晚的月亮好圆好美……
余雲,我好想你,爱你……
想念你的人:江岩
一阵沉思后,腿有些麻木。他扭动了身体的下半部分,脚那头的章瑜好像已经进入了梦想。是的,他可能也很疲倦。
江岩想抽支烟,他从荷包里拿出了烟盒,抽出一根,就咳了两声。他急忙把烟扔掉,他不会抽烟。烟雾久久没散,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媒人在他家给他父母说媒的那段情景。
那是一个月以前的晚上,媒人和他的小姑父在他家吃饭,吃饭时,媒人对江岩的父母说:“女家的同意了,你们家没意见,就择个日子给他们完婚,但女家要400元钱,三十斤酒,三十斤肉,还有……”
江岩的母亲今年才42岁,也没文化,由于家里穷,说话显得笨嘴笨舌,他结结巴巴的说:“你看能——能不能给她家——家里说说——能不能少要点。”
江岩放下碗,站了起来,气愤地说:“要同意你们同意,我不同意和章瑜结婚。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操心,用不着你们管。”
“嗨,长大了,反了。”江岩的小姑父发了脾气,“章瑜哪点比不上那个山里的女娃子,人家针线、做活、样样都行,你娃子娶了人家算你福好,这是由不得你。”
江岩没和他们顶嘴,他跑出去,那一夜他和江爱平在一起睡觉,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江爱平。
一阵风吹的窗上订的塑料发出哗哗的响声,他睁开眼睛,木桌上的蜡烛已燃烧的不多了,门缝吹进的风,让没有烧着的腊水流到了桌上,夜已深了,冬天的夜晚真冷,他感觉很困了,得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