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叫做薄叶静美,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姥姥一起,住在长野横壁山深处的村子里。虽然地处内陆偏僻的大山里,我们的镇子却盛产着全国最好的水果。附近村子的作物大多是果树,桃树啦、山梨树啦,当然,最多的主要是苹果树。
我们的村子也种果树,因为收成总是比不上其他的村子,因此果园老板也不情愿买下我们的果树。只有到了水果成熟的繁忙季节,村里的人才会被聘请到附近的果园工作。这也是村民们获得收入唯一方式。
连小孩们也会在放学后去到果园里工作,我当然也不例外。打工不但能够挣得零钱补贴家用,还能得到果园老板赠送的美味水果,这当然是孩子们最爱干的事情。
没有工作的课后,我会把小屋里的书搬出来,挑上自己喜欢的,带着伴我一起长大的小羊,到村外的山坡上,坐在龙胆花的花丛里,晒着太阳看书。
书从前是世雄叔的。世雄叔是姥爷的侄孙,他是一个羞涩的男孩,连和女孩子说话都会脸红,幸好有我们是要好亲戚的关系,不然他连我都是不理的。
世雄叔曾在山外的学校念书,带回许多书到山里来。只可惜两年前,他生了一场大病,没人知道病的原因,他死了。
村子里每过不久就会有人生病死去,村口一侧的土地甚至已经变成了公共墓地。姥姥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之一,她说:“也许是因为我们太穷了,所以才没有办法活下去。”
世雄叔死之前将他的书留给了我。他是村子里唯一把我当做朋友的人。在村里我总是生性争强好胜,所以几乎交不到朋友。
我是个不受父母和家人喜爱的孩子。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将我送到了姥姥身边,我几乎从未与他们相处。
11.
从前,每年父亲都会带着母亲,在新年过后的第三日来看望我,在大山里吃一餐午饭,然后在天黑前离开。
“山里的食物格外可口呢!”父亲总是这样,笑眯眯地对姥姥说。
因此,自我五岁起,姥姥便教导我怎样制作料理。之后的每一年,我最盛大的节日,便是为远道而来的父母做一餐美味的食物。
就这样许多年过去,我的料理做得越来越好。尽管一直不受母亲的待见,但父亲则每次都会说:“静美做的食物,很美味呢!”
即使只是一年又一年重复着的这样的话,也会让我高兴得跑出去,在没有人的树林里手舞足蹈。
这样的快乐一直持续到我十岁那一年,那一天原本是他们往年固定回来的日子。我早早起床,做好丰盛的食物等待着,只盼来了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他在村口喊一声姥姥的名字,然后递过来一张薄薄的汇款单。
他们为什么不来了?我问姥姥。
“会不会是因为上一次功课的事情?”姥姥思索着,“还记得么?去年你的功课变差了,所以惹到父母亲生气了吧?”
期末考第一名的成绩单,是我除了料理以外,可以送给他们的最好的新年礼物。只有在见到成绩单的时候,一直板着脸的母亲,嘴角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我明白这样的事情,于是努力回忆着上一年发生了什么:“可是我上一次分明也有拿到第一名噢。”
我想起来,母亲看到了我的成绩单,那一次她却突然显得很生气,一把将我推得很远。
“总之是比三年级获得的评分要差一点啦!”姥姥说,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情。
“可是……”我试图狡辩。
“要一年比一年厉害,一直得到第一,明白吗?”姥姥这样对我说。
“一直得到第一的话,他们就会来看我吗?”
“当然!”姥姥用力点头,“你知道东京有一所叫做青学园的高中吧,只有一直得到第一名,才能考进那所学校。父母的意愿就是希望你能够考上那样的学校呢!”
我一直保持着横壁山学校最优秀的成绩,但是他们却再没有回来看过我。我后来不再拿这件事去问姥姥,因为她太老了,老到大概已经忘记了,父亲和母亲有多么久没有回到过横壁山里来了吧。
直到这个夏天快要到来,我刚刚在春天里过完了十四岁的生日,可怜的姥姥实在太老了,她病得很重。
她死了。
于是,我的父母才不得不将我接到身边。我得以跨进陆奥家的大门,也终于知道了他们不再来探望我的原因。
我看见多年未见的母亲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小孩,是一个男孩。我知道他四岁,是能令包括母亲在内的、每一个陆奥家的人开心的宝贝。
原来,我不过是个多余的孩子。在陆奥家那所大大的房子里,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奇怪的,仿佛从大山里面来的我,身上带着什么清洗不净的肮脏。
12.
夏日的蝉鸣日渐高昂。
我低垂着头走在东京的大街上。我刚刚离开青学园,那所姥姥希望我能够去到的学校。
“对不起,青学园的入校考试上周已经结束,请前往其他学园再试一试吧!”负责接待的教员面带歉意,将我请出了校门。
可是,我还能够去到哪里呢?
我走遍了东京所有的高中,每一所都给与我同样的回答。我几乎快要哭着拜托他们留下我,哪怕只不过给我一次补充的入校考试机会。可是我没有哭出来,也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机会。
东京的天气越来越热,我从书店买回所需的课本,把自己锁在公寓里独自学习。当我终于看完了所有的课业,走出楼舍呼吸新鲜空气时,我路过青学园的校园,听到从里面传出的上课铃声和整齐的读书声,我知道那是新生们课本上的最后一篇英文课文。
高中第一学期的课程,随着盛夏的到来,马上就要结束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忙碌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对我说:“我们去一趟海边吧!”
于是我跟着他,小心避开了跟随他的人,踏上从东京开往神奈川海滨的列车,在那里,我见到了沈校长先生。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好心的沈校长抱着满腔感激。
新学期即将到来,一无所有的我,终于有了可以去的地方。
得到考试通过的消息以后,我回到东京足立的住处。尽管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每天都会将自己那点儿东西装进箱子里,然后又拿出来。
我多期盼着开学日能够早一点到来。时间每往后一日,我就多一分惧怕,惧怕着后一日传来新的消息,好心的校长先生突然后悔,我变再也无法去到那所学校可。
我每天重复着将行李放进箱子里再拿出来的过程。属于我的东西很少,自走出大山之后,我就将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藏在身上。
我想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因为姥姥她为我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13.
终于到了开学日的当天,明媚的阳光照耀在足立的公寓外。陆奥家三小姐带着她的双胞胎女儿来给我送行。
“你考上了海边的小岛高中吗?真厉害!”我分不清说话的是姐姐还是妹妹,她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也没有差别。
“虽然只有六岁,但是她们两人一齐考进了东京最好的小学,也是很厉害的孩子噢!”父亲告诉我说。
母亲打开我的行李,从里面拿出仅有的几只梨送给她们,那是我千方百计,请水果店的阿姨拜托卡车师傅,特意从横壁山带来的新鲜的山梨,原本我希望带一些有名的横壁山苹果,可是这个季节里,大山里盛产的却只有山梨。
那几只梨,是我准备送给新同学的见面礼物。可那时候我并没有阻止母亲,因为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愿意替我做点什么,我没有理由阻止她。
“谢谢你,这是我们的回礼。”她们将新买的漂亮的笔记本送给我。
第一次收到来自陆奥家成员的礼物,我感到紧张而又激动。
“我们赶快动身吧,再晚的话就会迟到了。”父亲催促说。
母亲抱着哭闹不停的陆奥澄站在公寓门口送我,四岁多的男孩已经非常懂得怎样蛊惑父母,他抓扯着母亲的头发哀伤的嚎哭,拒绝我分走他的哪怕一丁点的父母的爱。
父亲于是在门外放下我的箱子,回转身体从母亲怀里抱过弟弟,好声好气地哄着。
“爸爸你不要走……”
“爸爸送姐姐去学校,很快就会回来的噢!”
“爸爸不要送她……”
“好,小澄乖,爸爸不送,爸爸去给小澄买冰激凌吃,好不好?”
“好!”
小孩子立马破涕为笑,双手抱着父亲的脸亲吻,眼泪和口水全都蹭在父亲的脸和脖子上。母亲伸手出手,温柔地将他接过去,父亲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朝我走过来。
我掏出手绢递给父亲,脚下的箱子绊得我一不小心在台阶上跌了一跤。也许是我出丑的样子让小男孩觉得非常有趣,他为此哈哈大笑起来。
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我的眼里没有泪水,可是忍不住凶巴巴瞪着那个招人讨厌的小孩,母亲皱着眉头看我一眼,她将食指竖着放在唇边,试图引导他安静下来。
父亲跟过来,在台阶上将我的手帕拾起来,他把它交给我。我低下头接过来,抱着箱子一瘸一拐往下走。
母亲终于同我说话了,她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如果缺钱,就给家里打电话。”
我停下脚步,我多想回头告诉她:姥姥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