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一仗打得,让岳月感到晦气。她就觉得心里的那口恶气,还没出来,气得她唉声叹气的。跟这种人住在一起,这啥时候是个头呢,她好愁……
岳月是自己找车远航调来的。
因为有个她不喜欢的男青年,老缠着她,她想躲开。她是在办学习班的前一天才定下来的。
岳月说话风趣儿,挺讨人喜欢的。她长得就跟个已经过了两代的欧式混血儿,漂亮。
她有两条略微过肩膀头儿的辫子,她常把它们分别从辫子跟儿穿过来,打个折扎上。
岳月喜欢看谈情说爱,有点儿缠绵的书,那《西厢记》,她都不知到看过多少遍了。她愿意看《野火春风斗古城》那样的小说。她还喜欢看《战火中的青春》这部电影。她现在手里就有一本小人书《战火中的青春》。这本小人书她从不外借,她已经翻过无数遍了,咋看都不厌。让她看《红岩》,她除了敬重那些英雄之外,还特羡慕成瑶,她更喜欢华为。
在她心目中的未来的男朋友,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她是个很有情调儿的人。她喜欢和既厉害又能把话说透的人在一起,她认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痛快。她讨厌胡搅蛮缠,也讨厌没事非观念没正义感的人。
那钟新华,是个初中还没读完的社会青年。据她本人说,一看书就烦,她经常和男生一起出去打群架,三句话不来就上拳脚。
她原来和岳月一个连队。她看不惯岳月清高,她更嫉妒她的长相。她从骨子里不愿意跟漂亮的人在一起。每每见着漂亮的人,她的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嫉妒起来。她那心里,还经常质问老天爷:“凭啥叫她长得那么漂亮?!”她就顺不过那个劲儿来。一和漂亮的人打交道,她的心里就会硌硌棱棱的。
尽管她无法走进漂亮的行列,但她也有叫她能得到满足的地方。平日里,她常拿自己的优点跟别人比。遇上矮个儿的,她会得意地责备人家:咋长的,长了那么多年了还那么点儿?遇上上身长下身短的,她的心里就会说:你那妈是咋给安排的,把上下身都给安倒了。遇上长脸儿的,她在心里骂人家:难看死了,一宿摸不到头……,这么比的时候,她的心里头,平衡多了。
仔细想想,她觉着自己……哪样儿都能混的过去,唯独这双小细条条眼睛,叫她不开心。
在没人的时候,她经常对着镜子把上下眼皮使劲往开扒。
平时闲着难受的时候,她老爱跟大眼睛的人过不去。她经常无缘无故地嫉恨大眼睛双眼皮儿的人。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金妮的眼睛漂亮,她却不嫉妒,因为金妮没她高。她认为她俩各有长短,平了。
金玲也是大眼睛,但她是个小孩儿,她不跟小孩儿比。
唯独这岳月,个子不比她矮,身材更好,脸蛋儿嘛,漂亮,满宿舍里,属她的文化高,说她两句吧,她咬文嚼字儿地顶你,她岳月竟然没有一样比她低,她那么完美,真是气人。
刚才没打着,她好不甘心。她想等哪天趁人少的时候找个茬儿,往她脸上抓一把,给她留个疤瘌,叫她有点儿缺点。
“哎呀,幸亏指导员在,要不她还不得拿大木头上来打呀。”铺上的人说。
“可不是。像个野人!从哪儿蹦出这么个东西来!实在是不愿意跟她住在一块儿。”有人说。
车远航对屋里的人说:“其实她本性不坏,就是……那脾气躁了点儿。咱们大家不要歧视她,叫她一下子变成一个先进模范,这是难为她,给她点儿时间,她会变好的。如果咱们大家都帮她,说不定她还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呢。你们发现没有,除了爱打架之外,她不干脏事儿。比如偷呀,摸呀,跟男青年胡来呀,她不干。”
听了她的话,她们想想也是的。
“指导员,今天别学习了,就让我们去玩儿呗,闷死啦。”有人恳求。
车远航:“那你们和江川说去。如果他愿意,你们自己又能保证安全,等下午暖和点儿……”
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啊——!”“太好了……”她们就像一群要放飞的鸟儿。金玲见她说的是真的,她迫不及待地跑到男宿舍去找江川。
车远航从宿舍出来,进了食堂。
女宿舍已经有人准备了。
岳月躺在铺上,正在郁闷,她还没想好去还是不去。这心里窝着气,觉也睡不成了。咋这么倒霉,遇上这么个祸害,住在一个屋里,这说不上哪天还得扯皮,这不是成了从屎窝儿挪到尿窝儿了嘛!这事儿叫她觉着特晦气。
又琢磨了一会儿,她的气渐渐消了。因为这里有更多的是她喜欢的。寻思寻思嘛,也没必要后悔。但一大早上就叫她给窝囊了一顿,这口气还是有点儿难以顺过来……
车远航进了食堂就跟钟新华他们一起揉馒头。
他们边揉边聊天。
她扫了一眼钟新华的头,说:“你的手挺巧的嘛,辫子梳得这么光。咦——!还是四股辫呢!”
钟新华笑了,她用两个肩膀触触辫子说:“我家孩子多,没人管我,我从小就自己梳头。指导员,你不知道,那时候小,不会梳,竟梳反辫儿,还脏不啦叽的,哈哈哈……,”说到这儿她光笑不说了。
车远航:“咋不说了?我挺爱听的。”
钟新华:“嘿嘿,梳个反辫,还满脸的鼻涕……,哈哈哈……,后来我上了中学以后,突然变得特爱干净,也不编反辫儿了。”
车远航笑了,她揉着馒头说:“怪可爱的嘛,那么小就自立了。哎钟新华,我发现你优点还真是不少,爱干净,这手也巧,你的不足嘛……,就是不爱学习,再加上脾气躁点儿。这毛病要是能……下决心改了,再经常跟有知识的人在一起好好学学,那肯定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人。”
“我也想改……,指导员你说,我是不是也改了不少了?要不今天……”
车远航笑了。“要不就动手了是吧?挺大个姑娘,动不动就伸手,你那么凶,以后谁敢要你!把你那毛病给我改着点儿!以后再敢动手,看我咋收拾你!我还真就不信治不了你!”
听车远航这么说,她不好意思了,她嬉笑着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说:“人家不是都改了不少了嘛。”
车远航:“嗯,是啊,是改了不少了,我正想表扬你呢。以后啊……,多和岳月说说话,岳月肚子里的东西,都够你学上半辈子的,你还讽刺人家……是臭老九边上的人,真刻薄!你那嘴也够损的了,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其实这人……,不管长得啥样,只要他品德好,肚子里有真东西,人们自然就会敬他几分,你还是向人家岳月好好学学吧……”
她插嘴问:“她有那么厉害?”车远航这话她挺爱听的。看来这人要是有长处,就能把不足填平。这话对她有启发。
车远航:“当然了。不过她也有不如你的,你比她厉害,是吧……”
“你在损我……,别说了,改还不行吗……”钟新华不好意思了。
车远航笑了。“自己都能挣钱了,喜欢就自己买点儿抹呗,祸害人家的干啥呀……”
钟新华听了这话,脸红了。她说:“我不是成心祸害她。我看她抹那玩意儿……,小脸儿白白净净的,还挺香的,我寻思趁她正睡着,少抹点儿试试,谁知道屋里暗,一着急抠多了……”
听她这么说,车远航忍不住笑了。“干完坏事儿还那么横……”
钟新华:“咱说正经的,你说让我跟着她学,那我都把她给得罪了,咋办?”她用胳膊肘碰了车远航两下,求她:“指导员,劳驾你帮着做做岳月姐的工作呗,我想跟她和好。”
“自己主动去道声歉。”“心诚点儿,赔个不是。”也在揉馒头的两个男青年插嘴说。
车远航:“你人缘不错嘛,都在给你出好主意,他们说的对,一会儿去赔个不是吧。你进步挺快的嘛,就这么一会儿,还知道管她叫姐了。”
钟新华给车远航作了个鬼脸儿。
两口大锅都上屉,他们蒸了一上午的馒头,钟新华上午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他们从刚到的第二天开始,车远航就叫全队的人都排班做饭,每人一周,谁也不准借口逃避。
她认为都尝过食堂做饭是个啥滋味儿了,挑毛病的人就会少,这就少了一个打架的机会,再则还可以磨磨他们的燥性。
钟新华为了表现自己,在他们班里,她是第一个报的名。可时间不长,大家就发现她竟偷懒。他们故意把她揉过的馒头,放在一边蒸,然后把那蒸出来的馒头叫车远航看。
她本来是打算寻机报复告她状的人的,刚才叫车远航连表扬带批评的说了一顿,她放弃了收拾他们的念头。
在钟新华准备走时,车远航悄悄地喊住了她,叫她带几个土豆回去,并说只是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准提烤土豆片儿的事儿。钱由她付了。她怕男青年们攀比,故意大声说:“这次主要是照顾管伟有病。”
钟新华憋不住笑,原来指导员也撒谎。管伟那叫啥病?那纯粹是馋病。拿上土豆她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走到门口,她停住了,她担心岳月会不给她好脸。她有点发愁了,要是再打起来咋办。
站在这儿她寻思了半天。为了以后能向她多讨教点儿知识,做个受人尊敬的人,她想硬着头皮试试。
她开门进屋了。进门后她没往里走,站在了门口。眨眨眼睛等适应了后,她往岳月那儿偷着扫了一眼。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儿,冲着岳月喊道:“岳月大姐,我给你们带土豆来了。”她用围裙兜着四个大土豆示意给她看。
岳月一愣,她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因此她没吭声。屋里人都叫钟新华给弄愣了,这也没多长时间,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她肯定是叫错了。
管伟爬起来问:“真的吗?”
“假的。”钟新华说着过来把兜着的土豆,倒在了炉子边。
有人喊:“岳姐,你没听见吗?”
“她那是叫错了,可能是在叫管伟……”岳月小声说。
放下土豆,钟新华站了起来,她拍打着围裙说:“岳月大姐,你们烤土豆片儿吃吧。”本来长馋病的是管伟,她却用土豆讨好起了岳月。
她过去很小心地试着扒拉了一下岳月的脚,她担心岳月会踹她。
岳月又羞愧,又感动,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冲着钟新华傻笑,不知该说啥好。
钟新华坐在铺边上,跟她说:“姐,不是偷的。指导员已经把钱票给管理员了。她说今年冬天的菜要紧张,说我们明年春天就没菜吃了,只能吃咸菜了。据说咸菜还得从外地调呢。”
岳月见不得别人说好话,她一把拉住了钟新华的手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没姐姐样儿。真不好意思,怪对不住你的……”
钟新华很认真地:“姐呀,不是你不好,是我毛病多。指导员都批评我了。”
岳月:“你别这么说,都快臊死我了。哪有妹妹让着姐姐的。以后,我有错的地方你只管说,骂也行,打也可以。那雪花膏……,你啥时候擦都行。”
“以后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钟新华十分诚恳地说。
车远航忙完了返回了宿舍,落下门帘后,借着小窗户进来的光,她发现岳月她俩在拉着手呢。瞅瞅,她笑了。她看着她们开着玩笑说:“都这么乖,这么讲道理,多可爱。一个一个站在那儿都五尺高,为啥要叫人家指着说不好?你们说是不是?”
屋里人一起像起哄似地回答:“是----”
“你们说,谁家有咱们这个家人口多,还这么整齐?等咱们老的时候回忆起来,多幸福,再想回到这个家……都回不来了。到了那个时候,咱们东一个,西一个,想见个面都难了。都不知道珍惜……”
这时有人接上说:“那咱就不打了……”
车远航:“好啊,咱们一言为定,以后谁再打架,就罚她到外边站着去。”
管伟笑着喊:“对!谁再不争气,就叫她冻冰棍儿去……”她们嘻嘻哈哈的闹了起来,先是逗嘴,接着有人在铺上动手滚到了一块儿。闹了一阵儿后,管伟突然想起了烤土豆片儿的事儿,她急忙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