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就在此时被揭晓。
花断云捧着扇子，看到扇子表面用胭脂画的梅兰竹菊，诗词歌赋已经如阳光下的冰雪般褪去，露出了其背后的吟龙鸣凤。但这次发光的不是凤凰了，而是腾龙。
只见那腾龙在扇面上不停游动，五条锐利的爪子划动着纸里的云雾，仿佛能把纸面撕破似的。而更令人惊异的，是这腾龙的眼睛。花断云犹记得凤凰的眼睛与神色是无比的逼真灵动，但这腾龙的眼睛不仅灵动，甚至还有着一丝智慧在里面。
花断云被这样的感觉惊得满头大汗，但眨眼之间那龙已经没了智慧的神色，只让花断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患惊喜地看着花断云手中的扇子露出原貌，嘴中则颤抖着喃喃自语。花断云没有注意到患的动作，只等扇子光芒达到巅峰，便擎着扇子用力朝患一拍。
霎时间，只听惊天动地的轰鸣似乎在整个世界回响起来。天空，大地，城市都在这一扇后晃动了一下，与此同时，耀眼的白色从天际线上涌出，很快就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
花断云和冯无双都被这光芒照得睁不开眼，只好用手捂住眼帘。就在花断云闭眼之前，他似乎看到一个身穿古服，身材高挑的男人在光芒中出现，站在了患的面前，可惜的是随后的一切他都没有再看到。
片刻之后，光芒退去，天地又恢复了正常。
患死了吗？
花断云轻轻放下袖子，疑惑地看向患原来所站的位置。
他看到那个婀娜的身影还立在那里。
花断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心想着连龙吟扇都无法将她击杀，难道她竟已强到这个地步了吗？这怎么可能？
但随即，花断云听到患轻盈的声音传来，那声音中已没了悲伤，只剩下回忆和释然:“他说过喜欢我，便要把整个灵界山水都画给我看。于是他离开极夜，游历人间，每年都折画成鸟送到我面前……我借他的眼睛看过昆仑山上的万梅花海，看过北方沙漠无垠的金浪，看过紫色的江，看过跳舞的人。荑沧真的有很多美丽的东西，是极夜所没有的……可数十年后，他却回来了，说他发觉了世界的真相，想要去仙界寻找解决的办法。我求他把我画成画一起带走，他却说我不过是个臭皮囊……为何要苦苦缠住他不放？”
“我不懂，如果他不爱我，为何还要对我这般温柔？为何要让我知道极夜外还有光？他走后数十年里，便再也没有人提到过他的存在，所以我离开了极夜，寻遍天下人的魂魄，千年来始终未曾放弃过，誓要从无尽的悲伤中找到他的身影……”
患说着，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那个笑容是花断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笑容，笑容中包含着数不清的情绪，有悲伤，有眷恋，也有遗憾。
患轻轻闭上眼，抬起双臂做出拥向谁的姿态，紧接着她身上黑色的裙裾却突然如沙子一般崩散。她轻轻道:“现在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们此生都不要再分开……”
语罢，患便化成一道微光，融到了花断云手中的扇子里。
花断云此时还呆呆地站着，许久之后才低头看着手中的扇子，他惊讶地发现，扇面上那只龙已经和之前有了些许不同，龙的龙爪本来是腾空抓云的，只是此时一只龙爪下的墨色祥云已经变成了纯白色，如同玉石雕刻而成的一般。
花断云若有所思，难道说这患的本体其实是白色的，只是吸收了千年的悲伤魂魄才终于被染黑？
她说那人的东西在自己身上，难道是指的龙吟扇？那么她爱的那个男人是常饮天？
花断云盯着扇面许久，这才有些黯然地合上扇子放回腰间。
这世上所有的生命，不论做什么事都有它的动机，有的动机出于仇恨，有的动机出于利益，也有的出于爱情。出于仇恨者，心便是狂风暴雨的海洋，摧毁它所碰到的一切；出于利益者，心便是潺潺的流水，绕过所有的阻碍，坚持不懈地向目的地前进；而出于爱情者，心却是宁静的湖泊，只容得下一艘船儿，船儿沉没后，剩下的就只是死寂了。
他回头看着楼下人群中的冯无双，冯无双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正捂着断掉的左手站在那里看着他。她的眼睛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淡然，仿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搅动她心中的那汪湖泊，就连花断云暴露了手中龙吟扇一事，也无法让她有所表示。
花断云跳起来，像一片羽毛般落向冯无双。
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间，以他为中心，一道无形的波浪翻滚出去，所碰到的所有被异化的百姓，包括被杀死的陈啸廷、小士兵等人都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同时化成了尘土。
花断云看着十五万的百姓瞬间化为尘土，心中感慨万千，不知道这座城市要等多久才会恢复繁荣。但他知道，不管这座城市是否能恢复繁荣，这件事都将是所有后来人心中永不磨灭的伤痕。
花断云看着冯无双道:“冯道友，一切都结束了。”
冯无双目光平静地看着远方，道:“是啊。”
花断云知道冯无双的心已经死去，所以只能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现在要去哪？回晋国向你的首领暴露我的存在吗？”
冯无双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天边的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之后，她才幽然道:“我不走了，啸廷说过征战沙场之人没有家，所以叶落处便是归根处。现在他的尸骨终于埋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了，而我是他的，这里也就是我的家……”
花断云皱着眉头道:“你们的首领会答应吗？我知道晋国修仙者为的就是我手中的扇子，在他不知真相的情况下，恐怕不会让你为所欲为的。”
冯无双把嘴边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然后淡然道:“你查得已经很多，也猜得不错。他的确不会轻易放过我，只是他不会放过的是修仙的我。如果我寿命有限，在他眼里我也就不过是泥巴一样的东西罢了……”
花断云道:“你的意思是……”
冯无双就道:“我已经折断了自己的仙器，仙根已废，我现在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花断云闻之大惊，忙看向她的身后，果然看到她的那把宝剑已经折成两段落在尘土中，原本锃锃发亮的剑身此时就如同陈年的铁器似的锈迹斑斑，早已灵性尽失。
想不到冯无双竟是如此多情的一个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就自废了仙根。
花断云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还能帮你些什么？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住处，我可以暂时用仙术制造一个转换四季的陷阱，任何靠近你住所的人都会被赶走。”
冯无双摇摇头道:“不用了，你若是帮我，反而容易被人盯上。不过司空道友，我要求你另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花断云连忙道:“我真名叫花断云，冯道友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我会尽力帮你。”
冯无双知道花断云真名后，也没有多么震惊，就笑了笑然后道:“先前在一号营中，我并没有告诉你，现在晋昊之事和我再无关系，我也终于能顺着自己的良心一回。我知道以你的人品，此番到前线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患的事情。现在我知道扇子在你手里，也就能猜到你的打算。你是不是想用自己吸引我们的注意，好让晋军撤军？”
花断云点点头道:“没错，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冯无双听到花断云的肯定，就严肃道:“放弃它。”
花断云一惊，道:“你是要我任由晋军继续攻打昊国？为什么？暴露我的存在，不过是损害我个人的利益而已，也许会牵扯到扇子的制作者，但绝对比不上数千万昊国百姓和晋军中无辜者的生命重要吧？你们的首领到底是什么人？”
冯无双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抓紧了花断云的手，然后盯着他的眼睛道:“不要去想得失对错，这件事中没有对错。我也不会告诉你他是谁的，我只能告诉你，放弃它！”
花断云愣愣地看着冯无双的眼神，在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在看着他的母亲。
霍长青当年也曾用过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让自己坚持下去。现在这样的眼神又在一个修仙者身上重现了，这是偶然吗？
多年以后，当花断云重新回想起冯无双的眼神，这才明白那眼神所包含的意义。原来这不是偶然。
这叫做命运。
冯无双交代完一切，脸上的严肃重又变回平静，之后才缓缓转身。
她站在冬风里，背影看上去竟是如此的萧条孤独。花断云想起之前在营地里的时候，他们刚刚窥探完患，冯无双曾向自己暗示了一个眼神。
当时花断云读懂了那眼神。在得知患花费千年时光，只为追逐一个人的时候，冯无双就已经意识到了爱情到底能强烈到什么样的一个地步，又到底可以做到何种程度。
晋军修仙者如果得到了扇子，便会立刻收手，由于扇子太过于重要，到时候冯无双也势必要离开晋国，消失在凡人的视线里。那陈啸廷会不会也像患那样，穷尽一生寻找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冯无双知道他会的，如果他知道患这么做了，时间就再也无法治愈他的伤痛，到时候患的悲剧就又要在陈啸廷身上上演。
因此冯无双才希望花断云能替她守住这个秘密，给陈啸廷的未来一条活路。
花断云答应了，却没想到结局竟然会是如此不堪。
冯无双一步一步地向城中走去，花断云知道她终将要要悔恨一生，因为她永远也无法再当着陈啸廷的面回答他的那一句“别怪我了。”
七日后，晋军拆除了所有的刀戈长城，并通知了后方的补给线。
花断云蹲在银桦城城头，看着补给军队源源不断地抵达，而晋军也渐渐活跃起来，就知道他们必然还会继续进军。
他本想去找雷夕白，把城中的事都告知于他，可是思考之后，他还是决定瞒着雷夕白。毕竟冯无双和陈啸廷都是雷夕白的挚友，雷夕白每日守候在城外，恐怕也早已猜到他们全部身死的事实，这样也好，总归比让他知道发生在冯陈二人身上那悲惨的事要好得多了。
花断云又看了看城门口那个孤独等候的身影，这才叹了口气，御扇向空中飞去。
至此，从空桑开始的一切，经过漳州城，又到阳明城，终于在银桦城画上了一个句号。但这个句号不是故事的终点，只因为更多的谜团已经涌现，而这些谜团，正将更多的人都拉到那个巨大而黑暗的漩涡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