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就在泥地中开挖,挖下去五、六丈光景就有了积水。
方茂庄主见到水就如涸泽中的鱼,眼睛暴成了鱼眼珠,亢奋了:“继续挖…挖。”见了水喉咙口反而干涩了,“贤婿啊,”他动情地对辛甲说:“这井救命啊!去,多找些缸和桶来,蓄水,蓄水。”
这口井因为是正午时分挖出水的,所以叫午井。现在陕西扶风那地面上有个叫午井的地方,据说就是由此得名的。
午井的水自开挖之日起就没干过。这又是方蒙蒙出来的一件奇事。
方蒙当然不再是奴隶了,当天下午从一个阶级跳到了另一个阶级,分了五亩地,当起了小地主。他的老婆当上了地主婆。那天夜里这对暴发夫妻在塌上水汪汪地抱成一团,做成一团。五亩地跟着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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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城。西伯侯府。
房里传出稚嫩的喊声,“哎。哎。”那是四子饥渴的反应。
四子就是后来的周公。他是神婴。据说太姒生他的时候只用了一个喷嚏的时间。刚刚***,他就自己“走”到了这个世界。走到这个世界后发现周围干巴巴的,两只空布袋一般的**垂头丧气地耷拉在他面前,黑黑的**上残留着久远的奶香。四子的表情像古老的原始文字,具有某种意思,却译不出来。饿了,他和其他孩子一样,要哭,但哭得别致,“哎。哎。”流出的眼泪很坚硬地挂在眼角,哭声从鼻腔里“哎”了出来,像是一种无奈的叹息。
太姒用手在四子的屁股上拍了两拍,一拍是劝慰,一拍是自责。这个夏天在她的眼里闷热绵长“哎”声不断。门口传来一声“卜笃”,这是硬物触碰到水缸底部的声音,很轻,很闷。
西伯昌双手捧着葫芦瓢走了进来,说:“掀翻缸底接了这一口水,给四子喝了吧。”
太姒没有接过葫芦瓢,只是伸出食指到葫芦瓢里蘸了一蘸,然后给四子吮吸。四子不“哎”了,吮着手指笑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照例应该是散宜生,但脚步似乎有点急,不是那种“妥妥贴贴,按部就班”的散宜氏步调。西伯昌知道,散宜生有急事禀报。
西伯昌走出房门就看到一张面头红涨的脸,听到散宜生激动的声音:“侯爷,方蒙真…真的打出了一口井,真的,出水了。”
西伯昌跟着激动,也面头红涨了:“真打出了井?”
散宜生笑得满脸都是牙齿,说:“回侯爷,真的,出水了。”不经意间牙齿缝里还嘣出一颗吐沫星子,连声音都潮济济了。
散宜生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现在这么兴奋肯定还有下文。果然。
散宜生说:“那小子说,他打出的那口井连着一条大水脉,如果顺着水脉挖,可以开出一条水渠,今后不再怕干旱。”
西伯昌说:“那还不赶快挖!”
散宜生说:“挖水渠是大事,很专业,我建议一步到位,让方蒙当周国的水官,设计方案,统筹调度,一竿子到底。”
一个奴隶,刚刚翻身分了地,现在给他当水官?西伯昌沉吟了,说:“水官是朝中大夫,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太姒正好出来透气,接过了话头,说:“商王武丁时期的奴隶傅说还当了宰相呢。”
太姒这口气透到了二百多年前。
傅说是商朝中兴之王武丁在梦里见到的能人,梦醒后派人到处找,结果在一个叫做傅的造房子工地上看到那个叫说(念悦)的人正在拎灰桶做小工。武丁不论身份,只看本事,赐姓傅,名说,尊为宰相。傅说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继伊尹之后的一代名相。
提到傅说,等于是给西伯昌用人提出了理论根据。但太姒话还没说完,接着说:“梦里做到尚且到处去找,现在现成的能人反倒犹豫?”
太姒的话道出了一个普遍现象:找能人通常都会舍近求远到外边找,身边熟悉的人再能干也只是熟人。这是一种熟视无睹症,正所谓家门口没有风景。
太姒是笑着说话的,用微笑来讲道理娓娓动听了。
西伯昌觉得有点意思,不语,还在听。
太姒笑着看散宜生,等到散宜生点头后再把微笑转向西伯昌:“武丁在梦里见到的‘好像’是能人,现在这个人实实在在已经打出了井,比姒得水还能,如果再筑成水渠,那是千秋万代的功业,这样的人还不能当水官?”
这意思更有意思了。西伯昌点了点头,决定特事特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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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蒙原本是渭水里的一泡尿,有他没他一个样。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泡尿变成了一口泉眼,汩汩汩地冒不完,要连江通海了。
方蒙在周南引起了轰动,奴隶不仅能翻身做主人,还能当别人的主人——当官。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在惊羡的同时有意识地向水利靠近了,自觉掀起了学习水利的高潮。方蒙成了百姓的老师。
有人问,什么叫开渠?方老师说,开渠就是帮水找条路。
有人问,我门前就有路,不用开,走多了就成路。方老师说,随意走的路是弯的,开的水路是直的。
有人说,黄河也是弯的。方老师说,黄河没规矩,所以会泛滥。
有人说,开渠就是给水上规矩?方老师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方蒙的威信是和地下水一起冒出来的,冒得突如其来。
现在的方蒙是新一代的水神,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落地就生根,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了。姒得水也不能。
姒得水在崇国。崇国和周国是邻国,消息传得自然很快。
姒得水沉默了,在独处中沉默,在沉默中沉默。汗颜了,削瘦了,单眼皮也双了起来。在周南没能挖出井他是理直气壮走的,地下本无水,何处井水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清风寨午井里出水的那一刻起就把姒得水的头把交椅淹没了。姒得水只能沉默,不想一头撞到井里去,不沉默还能怎么样?
胜利者在欢欣鼓舞的时候通常不会想起失败者的。方蒙又要筑渠了,水渠的开工威胁到了姒得水的沉黙。
姒得水在沉默中爆发了,他的爆发是从冷笑开头的:奴隶坯子奴隶命,你挖的是井吗?呸,是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