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时值夏初,几度熏风送暖,东都洛阳日渐褪去了桃夭李艳之姿,已是处处青枝绿叶,满城葱翠欲滴。
位于从善坊的一座小四合院内,巫月正倚在后园合欢树下假寐,映翠则抱个针线笸箩陪在一旁,忙着为端午节制作各种辟邪用的小玩物。
如今距离那场逾制风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她随金宪英在鸿胪客馆只住了十来天,就带着两个丫头悄悄搬进了这处藏身地,再一次过起了傻吃闷睡的隐居生活。
清幽的庭院中岁月静好,与她刚出皇宫养病时别无二致。那些惊心动魄都随着茶、饭、琴、书逐渐淡去,兜兜转转了一圈儿,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二娘!二娘!快看我刚做得健人①漂不漂亮?”
“什么贱人?”
巫月循着呼唤,懒洋洋的支起了手肘。
“马上要到五月五了,我得给您准备那种小人儿骑虎的钗子呀。”映翠边说边递过来一支叮当作响的金步摇,“往常有夫人和我干娘做,今年咱们既是挑门单过了,当然就得由奴婢代劳啦。”
“我又不出门,你弄它干嘛?而且这种样式的步摇唯有江南女子才会佩戴,在洛阳估计都没几个人识得此物。”
“那还不是因为您死活不肯回维扬,奴婢看不成龙舟竞渡,也只能做些个小物件解解闷儿喽。”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巫月摇摇头,顺手接过金钗端详了片刻,不禁哑然失笑。“唉,你说让我夸你点什么好,这是小人骑虎吗?分明是猴子骑猪啊!”
“呃……那您再瞧瞧我这续命缕②做得怎么样。”小丫头脸上一红,又献宝似的拎出来一条五彩丝绳,“这可是我特意跟玉朱学得新编法,费了不少功夫呢。”
巫月斜着眼打量了一番,依旧十分嫌弃。
“啧啧,歪七扭八,像条死不瞑目的小花蛇。玉朱收你当徒弟算是白费心思了。”
“二娘!您怎么老拿我跟她比呀!”
“怎么着?就凭你这手艺难道还想和婶娘较量较量?”
“对!属我最笨行了吧!”映翠鼓起腮帮子,气哼哼的把东西全扔回了笸箩里,“可就算玉朱千好万好,她不也没告诉您这院子到底是谁送的吗?”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巫月坦言道,“我能理解她想对原主尽忠的选择,要不然也不会把她留下。”
“奴婢就想不明白了,您干嘛非得住这种来历不明的房子?陈伯和冯大夫家有不少亲戚朋友呢,咱们上哪儿躲着不行啊。”
“你以为销声匿迹是那么容易的事吗?洛阳城内除去鸿胪客馆以外,也只有这儿算得上是盲区了。”
“反正奴婢觉得心里不踏实,您就不怕……”
“玉朱会引狼入室?”巫月莞尔一笑,轻晃了下手中的团扇,“防患于未然虽好,但你也要懂得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目下局面混乱,尚有不少人和事龙蛇混杂、真伪难辨。像她这种善意的隐瞒,只要于我无害,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龙蛇混杂……”映翠楞了一瞬,随即紧张兮兮的问道,“照二娘的意思,除了蔡家与那帮胡人,咱们身边还有笑面虎?”
“或许吧……”
巫月想起离开温柔坊后的种种经历,不免思绪烦乱,随口敷衍了一句,便倚着软枕阖上了双眸。
其实当日在去往鸿胪客馆的路上,她就对未来做过了太多推测。
但令人颇感意外的是,短暂的寄居生活竟十分安稳,并没有出现‘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情况。
素来难缠的金宪英也仅在抵达当晚和她聊了不到一刻钟,交谈内容则完美避开了她的关切点,什么看病疗伤、买房过户,更是提都没提。安顿好她们娘儿四个以后,两个人便再没说过几句整话。
相较于东主的冷淡,那些被分派来伺候饮食起居的侍女们却显得极为热情。
巫月早对‘昆仑奴、新罗婢’的名号有所耳闻,时下就有大批豪门贵族不惜花费重金从奴隶贩子手中抢购,只是自家耶娘不喜奢靡,一向无缘得见。直到这次亲身体验了一回,才算真正领略了半岛女子的能干与乖巧。
每天无论是煎汤喂药、食疗进补,还是更衣梳洗、擦抹洒扫,自己带来的两个丫头压根儿就插不上手,一日三餐也只需刘三娘指点一下口味即可。这些婢子几乎是把她当成了女主人一样,照顾得体贴入微。
至于居住环境,鸿胪客馆乃是大唐的颜面,为彰显国力雄厚,朝廷在园林建筑上可谓极尽奢华之能事,舒适程度,自不必细表。
不过这种惬意的生活,对巫月来讲仍然是寝食难安。
皆因鸿胪客馆作为接待外宾之地,寻常人等根本就无法靠近,与身边的奴仆又言语不通。所以住在此处,安全和清静虽有保障,但外面的音信传不进来,内部的讯息也挖不出半分。
日子一长,她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沦为了笼中之鸟。此刻再回过头去评价这次收留,与其称之为保护,倒不如说是软禁更为贴切一些。
除去对金宪英的猜忌,还有一个人的反常表现,同样让她感到疑惑。
在这短短的十几天内,她就曾数次见到白龙子造访客馆。两个大男人或闭门议事或来去匆匆,可即便是打房前路过,也全拿她当做空气一般,始终未有任何交集。
她唯一一次与白龙子隔窗对望,居然从那张俊秀的脸上读出了一丝怜悯,而他眼中这一点涟漪,却在巫月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联想到那些刻意隐瞒的秘密和现在突然降至冰点的关系,就很难不使人心生畏惧。她已记不清有多少回从梦中惊醒,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症。
如此煎熬了多日,巫月最终还是决定要搬离鸿胪客馆。她原以为这个提议会遭到拒绝,也同时做好了抗争的准备。
谁知白龙子听完,没等金宪英表态,便直接点头应允了。为避人耳目,又特意选在接待使团的日子,趁乱将她们送出了客馆。
刘三娘自去找陈伯报信不提,等巫月千辛万苦潜回到从善坊时,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身处这座空荡荡的宅院,也说不清是该哭还是该笑。
想当初是她自己不留退路,叫玉朱把房子搬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如今落魄归来,竟连张能睡觉的床都找不着。幸亏外面还有陈家接济,在偷偷送过几次粮油和家具后,主仆三人的日子才慢慢走上了正轨。
“唉,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
“哎呦!”映翠吮着被针扎破的手指,小声埋怨道,“二娘真会吓唬人!刚刚话讲到一半您就没声儿了,我还当是睡着了呢。”
“不能再歇啦。”巫月打着呵欠,慢悠悠的坐了起来,“天天躺着,脑袋都快睡扁了。”
“您既然醒了就快跟我说说,那个笑面虎到底是谁呀?奴婢日后也好提防着点儿。”
巫月望着一脸殷切的映翠,眸光微凝,又沉默过一阵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来也是好笑,虽然受人恩惠颇多,但如果不看证据单凭直觉的话,我倒认为……想杀我的人里应该再加上一个白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