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梨。”王邈邈在收拾胡一琛的那些书本,翻厚厚的习题册时,发现上面很多文字。“你看这些,他是不是把日记写高数练习册上面了?”
我赶快跑过去,坐到地上,仔细翻阅起来。
“农历大年三十,除夕夜。叔伯家的婶子又过来顺手牵羊了,那个女人被逼到角落里。我期待着她有所反抗,可是没有。她肮脏破旧的衣服让我从心底厌恶她。我现在连最简单的导数都解不出来。烦躁。”
“今天学校开家长会,我知道那个女人很想去大城市看看。我装作没看到她眼里殷勤的期待。女人总喜欢口是心非还装得很大度,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顺着台阶下,反正是她自己说不去的,让那个男人去的。哼哼。好笑了。那个男人总以为自己很有能耐,难道他不知道隔壁邻居包括他那些亲朋好友都看不起他吗?”
“我讨厌那个男人。他总是无缘无故骂那个女人。就因为他的那些叔伯兄弟。他把亲情看的如此重要,那么我呢。”
“学校考试了,我还是系里第一名。那些个傻子,天天喊难难难,连书本都没碰过还好意思喊考试难、老师出题难。难道他不知道那些题目都简单的要命吗?”
“我喜欢二重积分的题,不知道为什么。”
“奶奶今天打电话给我了。国家政策补贴坐公交车都不用钱。她说她过得挺好的,让我好好吃饭。奶奶年轻时候可是大美人,可惜家境不好,从来没有读过书。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无非希望有饭吃有书读。所以,全寄托在我身上了。他们压根不知道现在大学生跟白菜一样,随着蔬菜物价上涨,甚至比白菜廉价。”
“老板发工资了,压了三个月的,到手一千块。我呵呵了。”
“老师上课讲了一堆汽车品牌,我全部没有听说过。前桌后桌讲得滔滔不绝,我随便敷衍几句,他们竟然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哩,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果然富养的孩子心思都比较单纯。吼吼。”
“我觉得我生病了,一种神经压迫神经,大脑紊乱头痛的病。网上铺天盖地的富贵病。”
“早上起来想哭,一个大男人,面对破烂不堪的宾馆,坏掉的水龙头,口袋里皱巴巴的一块五毛想哭。”
“我是不是心太大了。祖传都没赚大钱出人头地的本事,我干嘛非要去奢望。”
“那个男人给我打电话了,非要来看我。我哑口无言。你来你住哪?我脑子里第一想到的就是以前书上看来的一篇文章,他的父亲,为了省钱在公园的躺椅上过了一晚。也就是以前通讯不发达,现在,呵呵,明天,H大一学生上头条。原因就是因为他的父亲半夜裹了一件破旧的衣服睡宾馆。大概那个男人会穿一件不破的吧。他们以为我是嫌弃他们,其实我是在嫌弃我自己。我是如此如此如此的无能为力。”
“今天在家里看到一个小学同学,他学习差,上到初中就没读了。现在在厂里上班。他的手机是现在最畅销的,衣服裤子都是名牌,烫了头发,打了耳洞。以前我看不起他们,现在我竟然开始羡慕了。奶奶和那个男人和女人总不希望我做那些下贱活,他们总觉得我是坐大办公室吹空调的。可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压根就没有这个命吗?我的父辈祖辈皆如此,怎么到我这就能有所突破了。外界给的压力已经够大了,没钱没能耐寸步难行,他们还跟傻子一样到处嚷嚷,以为我能爬到天上去嘞。说是希望我出人头地,其实是变相威逼。非要不可。我脚上的伤疤到现在还没好呢,一旦我有不顺意的念头,非打得遍体鳞伤。他们那么厉害怎么现在还住在危房里。他们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去读书。说是好听不被允许读书没条件读书,以前不注重读书,其实还不是自己当年目光短浅,看不起读书人。现在你们没有给我创造任何条件,我也没有像你们怪罪你们的父母那样怪罪你们,可你们凭什么就要让我光耀门楣,给你们撑场面。我有什么能耐让你们四处吹牛。你们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一点儿都不好吗?道德绑架真够可怕的。而最可怕的,是亲人的道德绑架。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到最后变成为你好。都是从为你好的角度出发,都是从善意出发。出发点都是好的。呵呵哒。”
“我喜欢上一个女孩,我想要和她有个家。我想让她陪我回去种田,我在村里用钢筋水泥建一套新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不喜欢城里没日没夜日夜颠倒的生活。我不喜欢网吧KTV酒吧宾馆,我喜欢小桥流水人家。”
后面每天的文字记录都跟那个女孩有关。写一页作业写几句话,日期都很随便,严格来说都不能算日记。有时候那几句话藏在草稿后面,零零乱乱。有时候写了一大片,让人想忽视都很难。
“SGR,我想毕业去跟她表白。”
“SGR.SGR.SGR.SGR.SGR.SGR”
“端午回家一趟,我气得摔门而出。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我的风评向来不好。除了华丽的分数作包装,就是烂泥一摊。他们巴不得我人面兽心,好随口骂一通。他们知道什么?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罢了。我觉得孔乙己很像我,或者我很像他。”
“我不要喜欢SGR了,我不要喜欢她。我怎么能配得上她呢。她要是知道我不堪的背后,非得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可。该死的,我是真讨厌别人用那种眼神看我。特别是她。特别那个人是她。她会看不起我的。我讨厌让她看不起。”
这两段话几乎是连在一块的,但很明显后面一段是后来补充上的。因为一开始他是用黑色的水笔写的,后面一片开始用蓝色的。我想他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积压的不良情绪上来了。
他的字不好看,没够什么所谓的笔锋。想想也是,父母也出不起那个钱送他去学书法。也没有那个意识。
“我要饿死了。要我考个好成绩对他们来说张一张嘴的事情,放在我身上,是每日每夜的努力。找工作赚钱亦如是。我越来越不明白,我究竟是为他们活的,还是为我自己的未来活的?有区别吗,我的未来步数不是他们规划的么。我想学农学,他们觉得真够耻辱,非要让我去读富家子弟的玩意儿。然后又不给我安排工作,却非要我干年薪百万的活。”
“我不再往家里寄钱了,反正都要被那个男人拿给别人用。那个女人懦弱无能,自己作的。村里人都知道,胡一琛是只白眼狼,家里穷还要吃学校西餐厅的食物,而不是三毛钱一碗的白粥。爱怎么说怎说,反正都是你们对。”
“今天看到SGR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是她男朋友吗?一定是的吧。胡一琛,赶紧死心。你不是她的良人,别幻想耽误人家。”
“还是妥协了。一发工资就往那个女人卡里打钱。不过她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卡里多钱少钱。”
“头痛。竟然想去巴西踢足球。多少钱啊多少钱啊。可是我看到她在球场欢呼的样子,想跟她有一个足球队。胡一琛,思想太不纯洁了。”
“今天体检,长高三厘米,瘦了五斤。头发变长了,想留杀马特的刘海。”
之后几百页只有草稿,没有写文字记录。不过每一页都写了无数遍的SGR。那个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
另外衔接的是一本武侠,很多武功抠出来的字眼。放在电视剧里,他保证跟林平之一样走火入魔了。
“王邈邈,你再翻翻看其他的书本。堆放起来一起看好了。”我翻着书喊他。
王邈邈应声去找,突然“哎呀”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马上把我拉起来:“我们得赶紧去他的学校,不然他的书本肯定要被处理掉了。”
我被他拉得脚下打滑,差点摔去。
“他爸妈不去学校把他的东西带回去吗?还要办理相关手续。”
王邈邈看我看白痴一样:“失去儿子悲伤过度,谁还有那心思。要办理肯定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学校里的人肯定觉得遗物不吉利,趁早要给处理掉。”
“哦哦哦。”我绑好鞋带,“那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