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和她的故事持续十五年之久,历史长河,大江南北,走走散散。矢志不渝换来镜花水月,清廷末路,一道退位诏书生生两端。
(壹)
光绪二十四年,光绪帝倡导学习西方文化开展戊戌变法,我的爹爹参与其中。此举有害到慈禧的利益,其突然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将光绪帝囚禁于瀛台,再次训政,进行大规模镇压。
一同参与变法的人,逃的逃,杀的杀,无处可躲的我被爹爹连夜送入樊府。在那里,我初次见到她,她送给了我一束盛开的杏花。慈禧领着人追杀过来,看到我手中握着的杏花,竟然喃喃自语一句:杏儿啊……
我活了下来。
满弧的月下,樊府如一只巨大的兽,蛰伏于京城最富丽堂皇的地方。
厅堂高阔,檀木幽香,奴才们跪于高位之侧,还未从惊魂中回过神来,而我蜷缩在甚粗的红木柱子边上,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保命的杏花。
能够听到的声响愈来愈小,她在确定慈禧一行人离开之后,长舒口气,跳着蹦着靠近我,轻挽起垂下的一缕墨发,笑笑道,“瞧把你吓得,没事了。我是叶赫那拉·樊花,樊笼之地亦有花。”
樱粉色的衣裙,袖口上绣着祥云暗花,下摆密密麻麻用金银丝勾出海水云图,上好的料子随着行动微动,从未见过的韵色,在她身上万般合适。
“他们杀了他们,还有我的爹爹……我亲眼看到,那么多的血,好可怕,他们还要来杀了我,我会死吗?我会死吗……”我能够想象到自己惨白的脸色,脑海中宫灯十里,繁华万重,在顷刻间染上剑影血腥,刀光所过之处扬起喷薄血雾,头颅是一颗颗断离枝头的绣球花,落地时还滚了几滚。
厅堂中安静极了,樊花淡色的唇颤了颤,一把握上我颤抖的手,举起手中盛开的杏花,繁复长裙在身后迤逦三尺,对着我神色镇定,“看着我,你叫什么?”
摇曳的****,不慎飘落一片覆在我的手背。
“孟笙。”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下来几分,我察觉到什么,“九月的天,哪来的杏花?”
“你自然觉得异怪,家府离圆明园不远,里面要什么花就有什么花。”樊花垂眸,细细端详着花束,雅致温婉,“这就是缘分罢,今早我恰巧去圆明园摘来几束杏花,晚上竟用来保住你的性命,要知道,圣母皇太后是最喜欢杏花的。”(注①)
杏花,堂堂一条人命,为一朵花所救,我哑然。
远方山岚寂静,风声飒飒,樊花的爹娘在恭送走慈禧之后多领进来一个人。他穿着非凡,不浓不淡的剑眉下,狭长的眼眸盯着依旧蜷缩在角落的我。
他是爱新觉罗·载沣,与我同龄,却拥有着完全不同命运的醇亲王。
(贰)
叶赫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关系往来甚密,我对于载沣的深夜来访并不感到意外,只初次见面就是这般尴尬场景,实在无地自容。
我在爹爹口中常听说载沣,爹爹曾希望我能和他成为友人,可惜还未促成我们相见就离世,如今这般,算是完成爹爹的一个遗愿。我突然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风尘上前。
“这位是?”载沣显然不认识我,转身询问樊老爷。
“生死之交遗子。”
樊老爷并不想多提及我,引着载沣往后书房走去,载沣也旋即明白我的身份,不再多问。偌大的厅堂又只剩下我和樊花,以及一群不会说话的奴才,樊花便开始叨扰,“载沣哥肯定也是为了此次政变来找我爹爹,看来今晚得由我来安排你的食宿,随我来吧。”
完全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大人模样,令我莫名想把将心底的恐惧和害怕转移给她,“你根本不知道当今外头的世界都多残酷,有多动荡不安,若今次被杀的是你的爹娘,你能安下心来在仇人屋檐下避难?”
这话确实说的有些过,我在等她回应的须臾愈发后悔。
樊花清淡的眉眼间酝出抹不满,“对,我是叶赫那拉氏,一辈子都是叶赫那拉氏,这是我体内流着的血,我改变不了。你不喜欢,尽管离开便是。”
立在两旁的奴才似乎在窃窃私语。
“我不走。”闷声。
“鼠雀之辈。你真该向载沣哥学习学习,知道什么叫做大才隐忍。”樊花旋转身子,衣裙在厅堂正中褶出涟漪,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住在我的府邸,也烦请你看清敌人究竟是谁,害死你爹娘不是圣母皇太后,是那些模样奇怪的外来人。”
我也放弃同她争执的念头,何必为观念不同的人费尽心思。
当然,最终促使我长久留在樊府的,还是载沣。
次日天微亮,载沣裹着晨曦微露来到后罩房,倒上一杯清酒对酌,对我好奇至极,“你和我一样,是个矛盾的人。”
“醇亲王是在笑话我留在樊府?”我捏着手中茶杯,看水面涟漪,否言,“清廷末路是必然,我留在此,可以更清楚看到它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
“哈哈哈,好大口气。”载沣蓦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扣,旋即碎裂,他意味不明,“好,我倒要看你会如何行事!当真是有趣至极!”
语罢甩袖离去,跨至门口时顿了顿,“或许你是不为身世命运困住的另一个我,我若是你,便好了……哎……樊花是个好女孩,她跟了我只会毁了她,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叁)
樊花将将好比我小一年岁,本是有意许配给载沣,谁料慈禧政变,樊府和变法的人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的隐晦干系,慈禧为了避嫌否认这纸婚姻。
那夜载沣匆匆赶来找樊老爷大约也是为了此事,好在樊花始终把载沣当做兄长,没有丝毫失落也没有丝毫欣喜。
我的敌人是清廷,樊花的敌人是洋人,两个人常常在内院吵得不可开交,神奇的是竟然没有遭到樊夫人的制止,尤其是樊老爷,好几次还乐呵着看着我们争吵,摔出几叠《邸报》(注②)给我们研究。
意外的包容,令我渐渐回忆起载沣的话,或许在这动荡的大背景之下,很多人都是矛盾的,包括载沣,包括樊府,也包括我。
身为一个在逃犯,我不曾迈出过樊府,如此下来大半年,意外得知两日后是樊花生辰,往头上绕了三圈布巾上街去买她会喜欢的东西。
毕竟过去良久,慈禧也放我一马,我在兜兜转转中松懈下来,行动之间肩头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堪堪稳住身子,停在个墙角的摊贩前。
“公子,玩套圈吗?”
我应声垂眸,脚下整齐排列着精致的物样,有簪子铜镜、怀表眼镜,好似当今的大熔炉,问道,“几钱一把?”
小贩捏索,面上浮出诡异笑容,“不收钱,套中全归公子,不中公子帮我个忙。”
“你看我这模样能帮你忙?”
我变得不屑,离开的瞬间被突然起身的小贩拉住肩膀,他在我耳旁低喃,“孟笙,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后背旋即一凉,“你是……”
“拿着它。”小贩硬塞给我一个圈子,忽而目光望向我身后,撒腿就跑。
我惊恐中转身,眼前一白,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糟……是迷香……
视线渐渐模糊,朦胧中看到清廷的人将我包围,浑身都乏得很,任凭他们对我拳打脚踢。而后冲进来的是樊花,莫名其妙遭受一顿踢打后护住了我。
樊花,樊花。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她瘦小的身子将我搂起,棍棒落下的痛,痛在她身,痛在我心。
多么想告诉她,不值得,不值得救一个早晚会背叛她的人。我们被樊府的人救走时,我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个圈子。
(肆)
迷香起效,我昏昏沉沉睡到次日晌午,醒来后第一反应竟是研究手中的圈子,其上包裹着布条,从端口处慢慢展开竟是张字条:
【去绍兴找到蔡元培同志。通往新世界的路上,不能少了孟先生。】
纸上所写的孟先生必然是我的爹爹,他几乎全身心投入维新,结识的人着实多,我忽而觉得这是个契机,离开樊府,找到同类人。
却然而,被前来樊老爷一把拉回现实,“你醒了,随我去院落里谈谈。”
我赶紧将布条攥入手中,从床榻上跃起,跟着樊老爷出去。
这一谈便是半日,远方有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樊老爷他一一将所见所闻和认知告诉我:
樊老爷很久以前就意识到清廷靠不住,可又无处可依,谁对谁错都还是个未知数,只能守着旧敌抗外人。然而内乱不止,让他看不到希望,袭击我的人虽属于清廷,却不同他为伍。
清廷内俨然形成两派(注③),樊老爷老了,不想再参与斗争,所求不过是唯一的爱女幸福。话语的最后,他一本正经问我,“孟笙,樊花为了救你受不小的伤,她自小被我惯坏了,嘴皮子硬,愈是喜欢在意的愈是不敢说出口,我有意将她交给你,你会好好待她余生吗?”
拐弯抹角这么久,原是说婚,毕竟有恩在先,我想满口答应这门婚事的前一刻,将话语咽回肚中,摇了摇头。
“为什么?”樊老爷追问。
“我什么都没有,只会给她颠沛流离的一生。”言及此,我已隐约看到躲在假山后面的樊花,和搀扶着她的娘亲。樊花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我故意道,“她更适合醇亲王。”
将樊花推来推去,心底泛起丝不舍,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樊花,不然也不会做出拒绝婚事的举动,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些离开去绍兴罢。
脚下的天兰葵开了一地,从我的这端蔓延到樊花的那一端,我看不到她微红的双眼,以及滴落的晶莹物什。
光绪二十六年快入夏,我打点行囊,下定决心离开樊花去绍兴,还没迈出府邸,一群洋人冲杀进来,他们洗劫圆明园,顺带着扫平旁边的樊花府。(注④)
磨盘大小的夜空被火光照得橘红,伴着噼噼啪啪的声响,整个樊花府陷入血红火海,滚滚而来的乌黑浓烟呛得我不断咳嗽,焦臭的味道四溢弥漫。高温烤着,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坠,惊骇中出于求生本能的拼命往后院石门暗格逃,周遭一点点被浓烟掩住。
樊花,樊花还在外头。
夜空里忽然一声惊雷骤响,将面前的墙壁生生劈出个大裂口!我吓得趔趄倒地,那雷火点燃了石墙,瞬间燃起熊熊橘色火焰。
阴沉的黑烟遮住视线,火焰却似在眼前跳动。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我还是守在石门口。
终于在一阵又一阵血溅哭喊声中,我等来了樊花,她几乎浑身是血,狼狈不堪,浑身剧烈颤抖着奔向我,投入我的怀中。
石门也在顷刻间轰然阖上,陷入无声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风雨无心、空增悲。
相濡以沫,又如唇齿,日夜相依,岂知今日,摇风四起,白云西匿,蔓草萦骨,拱木敛魂,天伦地没。
(伍)
不久前,我诅咒过樊花:若死去的是你的爹娘,你还愿苟且?
而如今,她终是同我一样,目睹亲人被杀,愈根深蒂固了对外来人的仇恨。
逃难到载沣府邸,她变得很无助,笑容不再,我也感受到无以复加的心疼,我忽然很想娶樊花为妻,给一无所有的她一个依靠。
做出这个决定前夜,我同载沣秉烛长谈,他似乎对我很失望,“为何不趁早带走樊花。”
我当然是不明所以,“醇亲王的话,我怎么从来都听不懂。”
“我从你爹爹那对你略知一二,本以为你会和你爹爹脾性相似,是个胆识之人。你的爹爹出事,是我让他将你连夜送入樊府,又前去和樊老爷解除婚约。我想让你带着樊花离开京城,可是你啊……”
“凭什么左右我的行为?”我不解以及震惊。
“我爱樊花,这份爱是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东西。”载沣长叹口气,如墨的眉,高挺的鼻梁,薄凉的唇,渐渐隐在黯淡烛光下,轻轻道,“你曾和我说过,清廷末路是必然,我亦预知到此结局,可我还是会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
屋子内死寂片刻。
载沣又开口,“在我被逼去德国之前,想看到你们完婚。”(注⑤)
“如你所愿。”微微带着丝得意和醋意的回应。
若我对樊花的爱是自私,那载沣对樊花的爱便是包容,他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的命运,甚至于用如此隐忍的方式将挚爱拱手相让。
光绪二十七年,我和樊花在载沣的见证下对拜,没有请到一个人,仅仅是大红喜袍的简单。
樊花长发直垂腰际,犹若飞瀑,如丝顺滑的黑发却是比身上火红缎面来得还要光辉耀眼,对着我,展开沧海桑田般的微笑。
孤雁悲,寒蛩泣,团圆梦。
翠黛颦,珠泪滴,衫袖湿。
我轻轻握起樊花的手,于七月的永定门送别载沣,一个将我两之间红线系上的人。载沣以亲王的身份前去德国道歉,结果如何无人知晓,但他至少如愿了,把心底唯一的牵挂托付给我,可以无牵无挂的去到那未知的国度。
“孟笙,我怎么突然好想哭,看着载沣哥离开,怎么就觉得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樊花望向虚无的天际,眼中到底带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遗憾。
我知道载沣比我所知的任何一个亲王都要果敢,他只是背负太多,做着他人希望他做的事,竟然生出那么丝自惭形愧的意思,将樊花轻轻搂入怀中。
作为一个战败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载沣却顺利回国,也因此一轶闻名各国,甚至不少人赞言:“从今一代擎天柱,要仗吾王手自擎”。
他回京城后的第二年,迎娶瓜尔佳氏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