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那天晚上,雪城中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条火龙盘旋在茫茫雪地之上,绵延百里。据说第一个发现火龙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粮库的人,我就坐在火光尽头的粮库前,不言不语。”
饮雪诧异的望着我,好比看着一个奇迹,“你说你是城下最大的粮商,莫非就是你换物得来?”
我看着她略专注的眼神,暗自笑了笑,“打破一个迷信的最好办法,是建立一个新的迷信。我不仅仅是换来一个粮库,更找到一种神奇的花粉,它足矣毒染大祭司的粮库。”
“你……真狠……”饮雪的脸上终于有了丝动容,“你所说的饮雪,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之处,世间真是无巧不成书,我都开始怀疑,我就是你的饮雪,只可惜我不是。”
雪渐大,紫荆花被再度染白,她撩开衣裙,仿佛感觉不到寒冷般,在一张石凳上静静zuo下,追问我道,“饮雪后来怎么样了?”目光游离片刻,又道,“还有你的腿,似乎受过很重的伤……可介意说说?”
从来没想过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我成为雪城最大的粮商,几乎可以呼风唤雨,距摧毁这里的梦不远了,饮雪很快就可以亲眼目睹,跟着我远走高飞。
却然而,只是梦一场。
我最后一次见饮雪,离开她上千重山那日,将将好一年,岁月风雪似乎并没有给她的容颜带来任何改变,她原本红艳的裘袄被白雪深深入侵,根本是世上最纯净白。
她立在我面前,面带冷色,有种褪去时间痕迹的端华凝重。源自灵魂深处的威慑感浮在绝世容貌上,让世间芳华尽失。
虚无的空间,苍白孤寂一片。对我道,“踪年,你还是忘记了。”
我惊喜得将提在手中的食粮掉落在地,跑上前握住她的手,“一年了,你终于肯见我!现在整个千重城都玩弄在我指掌间,你想看它被毁,我随时都可以让你看到……”复握紧几分,音嗓轻颤,“饮雪……跟我走罢……离开这里……”
“你当真觉得,我是想看到雪城被毁?”
一句话,让我愣怔在当下,眼眶微热。
过去的一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源自我骨子深处的劣性,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彻底根除,我甚至恨过饮雪,若是不相遇也好。如今回忆,终觉得她是爱我到了骨子里,痛我到了骨子里。
渐渐的,便有泪落在彼此紧握的手背上,我低声,“以前不懂事,你说要走的那一天,我信以为真,后来即便渐渐明白过来你是对我失望透顶,希望看到我的改变,却已经来不及,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好让你看到,明白我的明白。”
“我只是一个女子……”饮雪将手从我手中不自然的抽走,漫步到白雪之中,将背影留给我,“你是我心中唯一不一样的存在,所以纵使将我自己困在雪山,也要让你变回曾经的模样。”
“曾经的模样……”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空虚如跗骨之蛆,我擦去不似自己哭出来的泪水,对着冬日阳光伸开五指,光亮刺目到朦胧,掌中的生命线渐渐被吞噬。
(肆)
“你和饮雪之间的感情太复杂,我听不懂。”
我看着她面露苦色,遂拖着左腿艰难上前,好让她听得更清楚几分,“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子,都不可能办到在雪山顶居住一年。我早该意识到饮雪的问题,奈何在她离开后才想起缺失的记忆……”
……还记得,初遇么?
就在千重山顶,天上的星子隐隐,我茫然睁眼,视线正撞上面前的少女,轻烟似的两道眉,眉下一双透着寒气的眼。
我慌忙起身,正撞上她的额,疼得她连连后退三步,满脸抱怨,“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我救你,你早冻死了!”
错愕中环顾四周,夜幕下的紫荆花海摇曳不休,竟是分毫不像冰天雪地的山顶,我结结巴巴道,“怎么回事,我是随爹爹上山打猎,怎么就到这里?”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就是踪年,城下很出名的打猎人之子。”上前几步打量起我,“果真和一般人不一样,我要嫁给你。”
这下真让我受惊不小,起身就走,被她拽住了衣角。我挣扎几下,挣扎不得。
“你……”
“我?”她绕到我面前,“我的娘是女祭司,被送上雪山时已身怀我,我生于此,长于此,一直期待着会有人来带我走。”
我想我是遇到疯子了,心下着急去寻爹爹的下落,执意要走。
她叫饮雪,比我想象中更为固执,我与她纠缠整整一天,最终答应下山后娶她,只因我不知道下山的路……
纷纷静落的雪,在天地间蒙上望不到边际的白雾,倒抽入喉的冷让我有些难受,紧紧跟在饮雪身后,生怕走失。
一阵狂风吹起,有嫣红的花瓣随之而来,夹杂着白雪,环绕而上,像朵极大的紫荆花在绽放。
雪城很难看到如此艳丽的色彩,我不禁驻足仰头,看到碧蓝的天,白色的云,在天旋地转。
“踪年……这个给你。”饮雪忽而驻足,将一个精致的荷包递给我。
我好奇之下打开,里面竟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种子,飘着诡异的淡香,让人一阵不适,正欲追问,她做了个鬼脸,“你猜。”
我猜不到,也不想猜。
回到千重城后,我的世界彻底变了,爹爹早已死在千重山上,连尸身在哪都无人知晓。爹爹死后,家中偷偷存粮的秘密被揭发,全家上上下下十二个人被仍入冰河之中,活活冻死。
我是唯一幸存的人,因为怕极了死亡,偷偷躲进破庙中苟延残喘。
再后来入春,方得知,饮雪、正是当今大祭司之女,她的娘亲因为有孕在身,免去火烧之刑,送往千重山顶囚禁。是我把饮雪带回到大祭司爹爹的身边,大祭司根本没有心,我必须带走饮雪。
我以为,我会一直记得这些最初的遭遇,直到某夜,被一群突然冲入的人捂住双眼,捆住身子,生生灌下一碗的东西……闻着飘香,入喉极苦……
再醒来时,头上微有落雨,滴滴打入破庙,漾开圈圈涟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在裂开的屋顶之中。
脑中昏沉得很,什么都记忆不起来,腹中一阵饥饿,想了想,决意去大祭司家要一点食粮饱腹。
大祭司是雪城中人的信仰,能赐给我们光与热,在那里,我以为我初遇饮雪,她成了我心中无法触及的信仰。
(伍)
院落中翻滚的沸水已静,一盏青瓷茶壶,白雪映衬下瓷釉青翠欲滴。
好似什么东西即将bao发一般。
千重山顶,种着许多奇异的紫荆花,它每年开花落籽,其籽墨黑,磨成粉后带毒,食之可以磨灭人的心智。
我当初被灌入的,正是此毒。
可悲的是,我在饮雪回到千重山后才渐渐想起,她一开始就送给我此花种。她甚至是胸有成竹的让我去猜,完完全全将我玩弄于指掌间。我终顿悟,遂花去一年功夫种出许多许多毒花,毒染大祭司的粮库。
“入鼻微甜,食之极苦,就和当年灌入我口中的毒药一模一样。”我看着饮雪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略艰难的抬起腿,一步一瘸走近她,“那****终于肯见我,说我还是忘记了……是,我是忘记了一些痛苦的过去,甚至因此而变得颓唐,可是你唤醒了我,我还是那个风风火火,势在必行,不信命的踪年。”
饮雪眸子中透着疏离,一步一顿向后退,“踪年,你吓到我了……”
忽而风起,刮落桌上的青瓷茶壶,翻到出一滩乌黑的水,顺着桌沿慢慢滴落。
想必她天天都在喝这毒茶,麻醉自己。
我瞥眼而过,哧的一笑,“无论你记得,或是不记得,都是我的妻。竟全怪我,成为千重城中最大的粮商,成为新的大祭司,我向你许诺不会重蹈覆辙,娶你为妻,可还是、被城中人逼着将你火祭……”
饮雪从来没和我提过她的娘亲,不是别因,只是害怕至极,她渴望着逃出宿命,在寂寞的山顶给自己筹划了个美好未来,一步步按部就班的发生着,甚至在中途测试过我对他的心。
就用那毒药,她偷偷差人给我灌下,让我忘记过去与她重新相恋,她让我的世界中只剩下她一人,恨不了,丢不弃,信仰般的存在。
我一直没敢有勇气问她,问她是否会知道我爹爹的尸身所在,我开始害怕,怕从一开始,我就已在她的计划之中。如何才能摆脱饮雪的控制,我想过很多办法,都捋不出思绪,或许只有我自己入戏,才能真正伤害到她。
“对不起,我骗了你,娶你为妻,让你不得不被火祭……”我低声道。
心口有了丝酸疼的感觉,毕竟面前的人还是饮雪啊……怎么会变得这般疏离,她已经不再想见我了么?不再想与我斗下去了么?
“不会的……不可能的……我从来没下过千重山!”她的眸中迸射出毫不掩饰的敌意,慌张之间竟磕碰道后方的桌角,乌黑的水瞬间染上她的纯白裘袄,厉声喝道,“我只记得十七年前救过你,我的记忆不会骗我……哈哈、哈哈哈……”
“饮雪——”
仓急的呼喊之声陡然在雪山顶响起,嘶吼一样咆哮而出。
我的步履瞬间变得踉跄不堪,浑身不堪重负,咚声跪入积雪中……曾经,我就用这样的方法求得饮雪原谅,将她从千重山顶带回。
“我只是一个女子……”饮雪将手从我手中不自然的抽走,漫步到白雪之中,将背影留给我,“你是我心中唯一不一样的存在,所以纵使将我自己困在雪山,也要让你变回曾经的模样。”
曾经的记忆,抽丝剥茧般展现在我面前,饮雪一手造就了我,让她成为我心中唯一的信仰,然而她后悔了,想让我变回曾经的模样。
那么矛盾的想法,全然出自她一人。我开始变得恨她,恨之入骨,咚声跪入积雪中,寒冷侵袭而来,恳求道,“我答应你不会重蹈覆辙,我想娶你为妻,饮雪,随我下雪山,可好?”
立在白雾里的饮雪紧紧的抿起唇,她忍了很久的泪滑落,对我淡淡点头。
我带着饮雪下山,并娶她为妻,成为她心中唯一的信仰。
饮雪变得青涩,愈发像个寻常女子,可我却一步步成为大祭司,背负起厚重的迷信。
镜中的人,这张凌然无双的脸庞,属于年轻的心良和美好已然褪去,收敛殆尽。然而眼角眉梢,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冷然和阴沉。我蓦地笑了笑,充满邪肆的味道。
愤然摔落手中镜,对身后的妻,吐出话语,“我是大祭司,我无能为力。”
饮雪,必须得死。
这是我计划了一年的最终目的。
饮雪走上她娘亲的路子,真真正正被送上祭台,不是演戏,没有替身。
我在丈远处看着她,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发抖起来,她拼命挣扎、拼命呼喊。那带着万分复杂情感的笑声听在我耳中,只感觉内心在一分分的碎裂。
或许是奇迹出现,或许是我没能将她捆紧,她竟挣扎成功。
望不到边际的渊冰素雪之上,燃着一簇又一簇的烈火,她踏着火红向我走来,神情又凄烈又可怖。
我步步倒退,当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孔,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候,千重山顶的冬日暖阳映在她脸上,迷醉了紫荆花海。
孽缘,孽情,是该结束了。
可怎么就,不忍心了呢?
我不顾城中人阻拦,放走饮雪,也因此被城中人打断左腿。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大祭司,一夜之间发放所有,只身一人踏入茫茫大雪之中,不复归来。
(尾)
十年前,我用下跪求得饮雪原谅,将她带下雪山、娶她为妻,却又彻彻底底逼走了她。一晃流浪十年,我又跪在饮雪面前,期待着她的原谅。
白头饮尽千山雪,十年踪迹十年心。
没有饮雪的日子,我受够了。我与她,早已成为彼此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爱也好,恨也罢,分不清了……
左腿已废,从废腿处传来的刺寒却尤为得清晰,我颤抖的看着她,看着她亦慢慢的,深深的跪入雪中,哭泣到难以自持。
红尘三千,熙熙攘攘熙熙,光阴都不过是须臾而逝的东西,而于长长久久的寂寞中,能有一个人,只为另一人凝眉展颜,便足以。
或爱或恨,都是一段一段关于执着的传奇。
我知道,爱我的人一直在千重山顶等我,我知道她一定在,她是我唯一的信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