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偏恨霜浓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拂过窗棂,哐当作响。
微风,冷衾,人凉。
迷迷糊糊之间,有冰凉的东西顺着我的唇抚摸到下颔,一路直至于脖子、心口。很凉,很舒服,似乎是冰凉如玉的修长手指。
会是谁?
看得不是十分真切,隐隐约约是团白色的东西,透着与世隔绝的荒凉,如梦如幻。
全身上下乏得很,回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我是无花宫文宗主之女,遭到十三殿追杀,摔落绝情崖……
如此说来,我没死成?被救了?那我定要让爹爹好好感谢这位救命恩人……这么想着,又缓缓闭上眼沉入梦乡。
再睁开的时候,对眼上一个油头滑脑的小厮,一双很大的眼几乎贴上我。我从床榻上惊坐而起,狠狠撞上他的脑袋,疼得他连退三步,半倒在地上大声呼喊。
“小五,她醒了?”
一道宛如自幽潭深处传来的音嗓,低沉沙哑又那么飘渺。
我假装虚弱咳嗽,意图掩饰自己的罪错。须臾无人应答,缓缓抬头往门外望去,这一看,面上的种种神情似在顷刻间凝固了一般。
来人足有门高,裹着的纯白大氅直坠于地,万千发丝如黑色的瀑布顺着白衣淌下,又犹如银河,洒在浩瀚白昼。衬着背后夜空的零星月光,整个身周飘旋着不真实的云气。
他看着我,微微凝眉,眉间是超脱尘世的清冷,眉下是深邃望不到底的双眸,仿佛把人吸进去却又无法企及,雕凿般的五官长在一张生冷的脸上。
我深深吸气,对视上他的眼,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二)半生清寒
断崖绝海壁,浩波淼淼。
雾霭锁重山,芳华拂尘。
我掉下来的地方是江湖中出名的绝情崖,三面环海,高耸入云。而我现下身处的是靠海面之外的一个海岛,仰头是笔直的坡,露出赤黑的岩壁,寸草不生,裂缺霹雳、丘峦崩摧。
感叹自己竟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身旁的小五放下手中端着的酒坛子,表示不屑,“还不是主人救你一命,真是替主人不值。”小五口中的主人便是救我的‘仙人’,他名冬荣,细看起来已是而立之年。
“你好像很讨厌我?”我好笑的拨弄小五歪歪的束发,毫不在意的笑着,“待我回无花宫,定会让宗主前来表示谢意,你要知道无花宫可是当今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门派。”
小五躲过我的摆弄,挥着手,“去去去,人小鬼大。”一边在酒坛子上描着鬼画符,一边碎碎念,“无花宫,哼,鬼稀罕那地方……”
“小五,莫多言。”
悄无声息的,冬荣立在我和小五面前,光亮折下来,看不清面容,只是在小五恭敬态度的映衬下,那姿态要有多淡然就有多淡然,要有多高雅就有多高雅。
冬荣淡淡扫眼院落,其内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层酒坛子,每上贴着红色的纸,画图分类,似乎确认着什么,片刻后走向我,“走罢。”
“走?去哪?”
我不明所以,看到冬荣转身往外走,亦步亦趋跟了上去。冬荣的背影,带着抹隔绝尘世的孤寂,仿佛在这世上已孤身行走多年,令人心疼又不敢接近。
蓦然驻足,已是海岛边缘,一路上缭绕的大雾倏然散去,渐渐隐现出一群人,领首的是无花宫的大弟子祁眉。再熟悉不过的人,披着宽大的黑斗篷,下摆拖垂到地上,鼻尖以上的部分被斗篷帽盖住,唯露出苍白凌厉的下巴。
祁眉唇角微动,“多谢相救无花宫宗主之女,祁眉代表无花宫宗主送上谢礼。”语罢手一挥,身后随着的人递出四盘子金银财物。
冬荣不语,从白氅中取出一根翡翠长笛,轻轻搭上唇角,在曲声中渐入海岛深处,不寻踪影。
凭生不相见、不相念,十六岁这一年,我遇到了冬荣,自此再难忘却。
(三)黑衣师兄
无花宫宗主爱女遭到追杀,将两大门派之间的争斗挑到明面上。本就积怨已深,如此一来离门派大战不远。
果不其然,在我回宫后没多久,爹爹收到战书,百日后在绝情崖,由两派宗主和大弟子之间一决高下。
看似是给予无花宫充分时日准备,谁又不知十三殿的目的,全然是为《引渡》这本江湖秘籍,言传在江湖上失传已久。可不巧的是,十三殿认定了秘籍就在无花宫,原因是无花宫在二十五年前几乎全灭,五年后又重振江湖。
除去秘籍上的神功,哪派武功还有此能耐?
而修得此神功的,便是我的爹爹文苍佑,虽然我并没有看到过他施展什么神功,想着或许是在我来到无花宫之前的事了,又或许是深藏不漏罢。
就连爱女遇难都这般镇定自若,我阖上手中青皮书,不禁长叹口气,“光看书上密密麻麻的字着实无趣,倒不如你来同我讲讲?祁眉师兄。”
祁眉悄无声息的站在烛火旁,微黄的光亮在他黑色斗篷帽上投下一片,透着股诡异的气息,淡淡道,“你想听什么?”
“自然是关于二十五年前无花宫遭遇大难之事,十三殿追杀到我身上,我怎能不弄清其中缘由。”
言说着,我微微侧翻身子想探看祁眉的容貌,他顺势将帽子压得更低,“事发那年我仅三岁,不知能否将事情的全部还原给你听。”音嗓和他的容貌一样古怪,有种奇异的蛊惑力。
经历过此难,尚且活着的人,五根指头数的过来,我想我是问对了人,点点头道,“把知道的都告诉就好。”
(四)旧年深怨
二十五年前《引渡》尚存于世,十三殿是江湖中最厉害的门派,上一代老宗主野心蓬勃,在得到《引渡》之后发现还需真元气才能修得此神功。而拥有真元气的,只有无花宫老宗主之子,其出生时天地异象,五彩幻光缭绕苍穹。
一场夺气、护子之战由此展开,谁都不知道用真元气修炼引渡的后果如何,无花宫一脉单传,誓死护子。奈何又怎么敌抗的过当时气焰嚣张的十三殿,一夜之间被血图满门,尸体一层又一层把石阶堆满,一个个身着门派青装的弟子,老老少少数百人,大多胳膊被外力扭曲折断,泡在血水中,惨不忍睹。
十三殿老宗主一步步逼近颤抖的妇人,最后也将她掐断气,带走怀中撕声哭泣的孩子,唯一拥有真元气的三岁男童。
我听的心里闷恨,忍不住打断,“没想到十三殿做出这么牲畜不如之事!今生今世,无花宫与十三殿不共戴天!”
祁眉依旧很冷静,继续道,“因果始终,善恶有报。十三殿老宗主将男童抓走修炼引渡,结果呢,走火入魔,接连杀死自己门下几个大弟子,疯疯癫癫后不知所踪。”
“这……”
“无花宫老宗主和夫人遇害,可是有几个弟子活了下来,其中一个就是你的爹爹。五年之后,文宗主重出江湖,一战成名,重振无花宫……文宗主不喜欢复仇,冤冤相报何时了,遑论如今的十三殿早已大不如前。”祁眉将灯罩转了个边,屋内变得昏暗,“时辰不早,今日便到此,你不用看卷宗了。”
爹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他老人家说一不二,既然说过不复仇,那么百日后的对战,必是抱着和解的态度。
“啊——我不服,我不服,凭什么放过十三殿那帮恶人,爹爹修得引渡,完全可以灭他们全派。”
一阵牢骚,祁眉在我的牢骚声中退出屋子,轻轻阖上木门,隐匿于黑暗。
(五)沉梦重逢
草长莺飞二月天,离两派对战剩下不到一月。
灰蒙的空中飘起细雨,雨中飘来清冷草木香,淡淡的很好闻。我坐在门槛上拿着枯枝数着碎石头,蓦然远处传来爹爹的交谈声。
落雨天的,爹爹是在做什么?不禁好奇抬头,旋即愣怔在了当下——
浮云掩月,细雨拉扯,白衣男子手中打着把纯白的伞,微微高抬,露出一张冰雪般的脸毫无表情。惊世骇俗的姿态,不是别人,正是冬荣。
耳旁风雨,我有点惊慌,扑通从门槛上立起,裙上摆着的石子悉数滚地……
有那么一颗异常顽强,滚到他几乎曳地的衣袍边,他缓缓垂眸后望向我,勾起一抹心知肚明般的笑容。
爹爹引着冬荣往侧方走去,我的脑袋跟着他们转动,直到完全看不到冬荣的身影,咽了咽口水。
我在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产生幻觉,后来看到一脸不满的小五才回过神,冬荣真的来了无花宫。
小五没能随着爹爹去议事,便和我唠起嗑来。原是我爹爹亲自去请冬荣,为相助不久后的对战。
能让爹爹亲自动身,又能将我从绝情崖救起,我对这个天神般的男人愈发好奇。
爹爹将冬荣安排在无花宫最雅致的厢房,除去爹爹和祁眉,宫内弟子都不待见冬荣,全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因着爹爹让我照顾冬荣的三餐,不少人前来关心我:冬荣此人太危险,少主千万当心。
当心,有何当心呢?他是我曾经的救命恩人。我在门外驻足片刻,屋内传来沉稳音嗓,“进来罢。”
伴着吱呀声,小五拉开门,冲着我摆出一张臭脸。
“你真讨厌。”我冲小五轻声径直走过他,将手中端着的饭菜放到冬荣面前,瞥眼拐到他在书写着什么,“你的字很工整。”
冬荣搁笔,将鬃笔挂起,恰巧依靠着翡翠长笛,“十三殿武学总共融十三门不同武功,每门均有一破绽,我将其一一书写理顺,兴许就能摸索出他们武学的破绽。”
我大为吃惊,“我一向以为你是闲云野鹤般的大侠,怎会知道如此之多?”
回答我的不是冬荣,是叉着腰拍胸脯的小五,“哼,吓到了吧。主人不仅知道十三殿的破绽,还知道你们无花宫的。”
“小五,多言。”冬荣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