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风雨交织,烛火映出孜墨深海似的眸色,是无比希冀。良久,他掰开凉薄的唇瓣,“上京赶考,是我毕生所愿,你若是愿意等我,待我高中归来,必十里红妆迎娶你。”
去京城这一路,黄山寂寥,平野苍茫,孤村嶙离,我并非不愿相信他,只是周遭有太多赶考的,至今未归,想想愈发觉得好笑,“我何曾阻止的了你的步伐,仅存点希望能同与你上京罢了。”
“赤芍,我明白你所担心的事,你与我同行着实不便。放心罢,我与别人不同。”他说着,将冰凉的不似活物的手盖在我手上,以示承诺。
他说他明白,我却开始怀疑自己能够在这小村子中守候多久,看着孜墨踏入船内,最终消失在水与天相衔的地方,究竟十六年的青梅竹马在他眼里算什么?
从清晨雾蒙,到夕阳褪尽灿金披上霞红,它拼命燃烧着最后的热,却还是抵挡不了黑夜的来临。橘色的晕轮抹在脸上,交织辉映成带血霓虹,我静静的立在那里,痴想着或许,或许他会折返。
孜墨走后的很多个夜里,我都从梦魇中惊醒,脑海中尽是他一路上的各种磨难,那叶载着他的扁舟,也无数次侧翻在梦中。
(二)
这一等就是三年,我同家父家母抗争了三年,还曾以死相逼不嫁,落成整个村子的笑柄。
日子一天天过去,便是到了正月十五。经久未有出门,我裹上乌黑面纱,试着去感受喜庆。
十里花灯,万重影幢,连平日里深闺女子都赶上街,一派熙攘景象。
“哎呀呀,赤芍啊。”
身旁响起妇人尖锐的音嗓,我将泪意敛在眼底,微笑转身,眼见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怀中抱着满脸稚气的男童。
她咧嘴笑着,像一朵冬日里盛开的牡丹,“你说这日子过得真够快的,眨眼我孩子都这么大。”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嘴角努力勾起的弧度就像凝固了一样。
“这男人啊,就不该放出去,你也快些再找一个吧,别误了自己……”
面纱下的脸再勾不起笑容,没想到这样都被认出来,当真是全村人都认识我。
耳旁的声音愈发模糊,我听不进去,也不想去听。抬头仰望,抹黑的天空中浮满孔明灯,错恍间觉得方圆地像是劈出来的空间,唯独我一人。
“别离、是风、是雨、自此地角天涯。平生、勿见、无念、何苦烛窗话凉。”
拐杖嗒嗒落地声渐近,拿着把纯白色折扇的长者徐徐步入视野,他眉眼和煦,看着我时莫名带着欣喜。
“赤芍,我是你的夫君。”
我不明所以,“老人家,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确实是赤芍,可才将将十九,怎么能够有你这样的夫君。”
眼前的老人,怎么看都已是古稀。出于尊重,我仍有礼道,“老人家,可是和家人走散?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罢。”
(三)
他一路上都扶着我,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手,纹路粗糙,却是再温柔不过。
“老人家,你叫什么?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你的妻子?”我将面纱摘下,侧过脸看着他。
他大为吃惊,笑的样子几乎快掉出眼泪,略微颤抖的手更紧握着我的臂膀,怔怔道,“青木,我是青木!芍儿,能再次见到你,真如做梦一般。”
我尴尬笑笑,心想着长辈上了年纪,我们这些年轻人就该多谢理解,便不与他辩驳,“没事没事,芍儿在这。”
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紧握着我臂膀的手,好让他不那么激动。
村后方是座山,那边鲜少有人居住。因着过节的缘故,郊外一路无人。积雪虽已化,风吹依旧刺骨,山上荒蛮,让人觉得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正欲问家宅的具体位置,他停步在棵很高大的枯树下方,“芍儿,送到这就可以。”
望眼很远处,依稀有个屋子,我不解,“确定是这儿?或是后方?”
“这儿,就是这儿了。谢谢你,芍儿。”
青木的眼神很是确定,对此我心中做了两个解释:一是他不愿我去他家,或许有什么不愿见人的。二是他有些痴傻,认为枯树是他的家。显然不可能是后者,他的举止行为并不像。
无奈片刻,我缓缓将他的手移开,“那你且当心,我就不再送了。”
转身欲走,青木拽住我的衣袖,踌躇着切切问道,“芍儿,今后还能见你么?”
我愣了愣,目光对上他恳求的视线,噗地笑出声,“当然。”
大约走了百步路,心底隐隐不安回头,诺大的一座山,竟没了青木的身影。
(四)
那是我同青木初见情景,他是个性情相当好的长者,次日便提着盒糕点上门道谢。
凉风带起梅香,紧掩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从内步出位中年妇人,她蹭手跺脚,加浓了几分寒意,“你是谁?”
“哦,是这样的,昨日赤芍帮助我,特意登门拜谢。”
青木态度谦和,妇人放下戒备,“你等下。”
娘亲进门时满脸不悦,“成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有一老头来找你。”
娘亲看着我起身走出,末了还追句,“哎,怎么就不是谁家公子呢。”
周遭该嫁的都出嫁,娘亲面子上挂不过去必然的,我愧对于她,心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将就。
宁愿孤此一生,也不愿错过良人。
可惜青木不是,他端量我半响,还是决定把糕点递给我,顿顿道,“芍儿,都是你爱吃的糕点。”
我表示不相信。
青木转身走了没几步,我打开木盒,心里一咯噔,情不自禁喊住他,“慢着,你怎么知道的?”
河畔凉风,青木与我点了壶清茶,坐在楼上闲聊。
他说,“因为我是你的夫君。”
我着实忍不住笑出声,故意逗他,“那你倒是说说,我们何时成的亲?”
他细致的将糕点摆盘,这样的细活不适合年老的他,碎屑散落小半桌,又缓缓用布擦去,忙活空闲还不忘回应我,“白侯一十七年。”
倘若我脑子还算正常,现下才白侯一十四年,我有点迷茫,“你的意思是,三年后?”
他怔怔点头,“是的,芍儿三年后会嫁给青木。”
“青木爷爷,你真的很有意思。不知为何,我觉得遇到你后,生活不那么黑暗无趣了。”我把自己挂在桌上,饶有兴致地抬眸看着他,嗫嚅道,“那就让芍儿扮演你的妻子罢,反正芍儿也没人要。”
“芍儿怎么会没人要……”他收起折扇拍了下我的头,“别瞎想,那么多人,有我,还有你的爹娘,都爱着你。”
我想了一会,发出一声,“吾~”
日落时分,青木将我送回家中。我知道这样不大好,看着他步伐轻盈的样子,还是放下心底的担心。
俗话说笑一笑百年少,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我笑着阖上门转身,却见到父亲面似冰霜的脸。
(五)
“对街的房公子招妾室,他父亲与我交好,答应让儿子纳你为妾。”
“我不要!”
这是我唯一的反应,音嗓大得自己都害怕。
啪。
一声脆响,左脸火辣辣的疼,我难以置信的望眼父亲。
他异常愤怒的瞪着我,狠狠道,“由不得你。”
巨锁横上房门的那瞬间,我觉得我的世界都坍塌了。一切就这么结束?孜墨,青木,还有未曾现身的命中注定的人。
天气的寒冷,冷不过心,我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女子,孜墨给了我希望却又让我绝望,这般惨忍,倘若真能等到他归来,都快不知道如何回到从前。
心底荒谬的觉得要是青木,风华正茂就好了,眼眶不知何时发热,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我努力张阖好几次唇,却怎么也呼喊不出悲伤。
心很空。
巨大而恐怖的空虚包裹着那颗心,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终于泣出了血红。
脑袋愈发昏沉,醒来时躺在床榻上,依稀能察觉旁边是个大夫,正向父亲解释着什么,“无碍,姑娘她只是心情太过悲闷,导致心口气血不畅,好生调养便可。”
而后,是娘亲心疼的声音,“都说了别逼她,哎,随她去吧,听天由命。”
胸口再疼,也不及心中的疼,有眼泪从脸颊滑落。我又怎么会不知,爹娘如此都是为了我好。
十九岁,已是到做个小妾都遭嫌的年纪。
(六)
我在床榻上躺了两日,第二日傍晚,青木来了。
整好是晚饭时辰,他带来热腾腾的的饭菜,随手点燃两根蜡烛,垂眸打量我屋子许久,又捎来侧方热水。
星豆烛火,足矣照亮四周,他身姿不似之前那么轻盈,眉眼中多了几分愁绪,显得苍老病容。
我有些过意不去,年轻气盛的我竟让垂暮老人照顾,撑坐起身,乖乖端起饭碗吃起来。
全程无言,意外的和谐。他俯身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未有开口。
我大约能猜测到他是如何进来的,因我方才撇眼,窗楞处映着娘亲的身影。
身影在我吃下饭菜后离开,我也觉得正在吃的东西,酸涩无比。
那么多人爱着我,担心着我,我这是何苦呢?着实难受,我紧紧抿着嘴,克制汹涌的情绪。
终究还是克制不住颤抖的双手,饭菜摔了一地。
青木有些慌张,嗓音枯哑,“芍儿,都会好起来的,纵使近况再不佳,也要相信命中注定的人。”
我伸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将方才吃的东西吐出,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太执迷,是我太傻……
他慌乱手脚,拼命用热巾布抹去我的泪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不知如何是好的安慰我,“芍儿,别哭了,别哭了,咳……”
“咳……咳咳……”
青木莫名开始剧烈咳嗽,他这招很有用,我立刻停下哭泣,伸手轻捶他的后背,“青木,你怎么了?”
咳嗽没能停下,他的样子颇为难受,看来不是装的。这下换作我慌乱,夺过布巾捂在他脖颈间。
他接过布巾推开了我,困难的遏制咳嗽,挣扎很久才稍有好转,言语是努力显得平和,“没事,上了年纪,怕是时间不多了。”
“不会的,青木三年后不是还要迎娶芍儿么,会没事的。”我这安慰的方式确实拙劣,竟然顺着他的玩笑话。
“会的。青木说到做到。”他根本就是很痛苦,回答得还那么欣喜。
泪水风干在脸颊,我就这么看着他。或许,我的容貌真的太像他的妻子,陪伴他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在此刻成了我最大的心愿。
(七)
时至二月,我也渐渐走出阴霾。后山的古树还未抽出新绿,我像往常一样在那等着青木。
及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巨响,混杂着辨出有人在高喊孜状元。
孜墨,一定是他!他回来了!
敲锣打鼓,响彻几条街。好奇的人们倾巢而出,全部聚集到街上。
队伍前面两个壮汉卖力的敲着锣鼓,后面跟着的人个个身着喜庆,手上举着纹有龙图的幔帐,声势浩大。
方帽翅,黑色宫花,一身红色长袍,男子骑着马在队伍中间,清秀的五官,眉宇间干净无物。
“待我高中归来,必十里红妆迎娶你。”
是他,真的是他。我冲到队伍最前,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他,“孜墨!”
马背上的人,低眸撇了撇我,而后轻轻挥挥手。
难以置信的,队伍后方的壮汉冲了出来,冲向我,将我禁锢到路边,动弹不得。
“孜墨,是我,赤芍,你不记得我了么?”
似海深眸,读不到往昔的情感,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天空飘起微微细雨,将我包裹,街坊领居的指指点点,让我觉得天旋地转。
嘈杂,喧嚷,我听到有人在议论:瞧瞧这女人,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想高攀当今驸马,啧啧啧……
孜墨,怎么会是当今驸马爷……他是状元了么?他娶了当朝公主?他已经不再是我青梅竹马的孜墨了……
三年多的等待,换来一场空。
我抬头望着灰蒙的天,透不进来一丝光亮,终于认清自己的脆弱,仰天长啸。
命中注定,如何信得?
(八)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我已大半年未踏出家门。偶尔会看到铜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这个样子,还会有谁来疼爱。
掌心纹络错杂,是怎么都读不懂。世间那么纷繁,谁又在乎过守望在小村中的赤芍?
娘亲敲了敲门,意思是饭菜已放在门外。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才开门去拿。
然而,开门的瞬间,便愣在了当下。
那盒子,是再熟悉不过。
青木。
我怎么会把他忘了?我怎么可以把他忘了。
所有的故事,沉寂的只剩下孤独,那守候在枯树旁的老人,看着日出日落,盼着她平安归来。
不知岁月,无关风景。
夏风带起漫山木槿花瓣,晨曦透过云海,变幻着的霞光一路披洒,将花瓣映照得由灰变橙、由橙变红,像云里裹了烟霞。我沿着后山奔跑,他说:芍儿,我是你的夫君。
可待我半年后归来,枯树开出繁茂的花,风过浩瀚如海,我却没能找到他。
庆幸惊喜,我在古树下,看到个被尘灰掩埋的酒坛,我知道一定是青木留下的,果真在里面找到一封信:
“芍儿,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在很多年后的某天,我遇到位仙人,他将我送到五十年前。
我与你夫妻五十载,曾问过你,这辈子最怕的是什么,你说,你最惧怕失去孜墨的日子,怕自己想不开。我听到后也很害怕,害怕你等不到我出现的那天。于是我去求仙人,在我生命最终的时候,将我送来你身边。我想来安慰你,陪你度过一生中最艰难的几年。
芍儿千万别哭,我没有死,再坚持三年,你就能遇到风华正茂的青木。永远要相信,命中注定的人,是我、青木。”
我放声大哭,酸涩的泪水不住往下流。青木,我的夫君,芍儿一定会坚强活下去,等到你出现的那天。
(尾)
白侯一十九年,春暖花开。
我沏了壶茶,静静的看着集市上人来人往,蓦地耳边传来温煦男嗓,“这位姑娘,是否介意在下坐在旁边?”
低眸间,我看到一把纯白色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