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采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
这里是国中最出名的制鞋胜地,总共十字交叉两条街,承担着半个国中人的足脚大事,自然身为小村中一员的我,免不了出门看他人鞋子的癖好。
来来往往的人都抱着各自的目的匆匆行走,我穿梭其中奔跑,看着各色各样的靴履提起落下,又来不及仔细打量,快速躲避它们,害怕它们将我撞翻而耽搁时辰。
一条街的距离对我来说太远了,我跑得实在太累了,终于在快要提不起腿的前一刻,跳上梨花木桌子。
趴在桌上小憩的药童显然受惊,上下打量我,取下我脖子上挂着的竹筒子,笑笑道,“这小兔子真有灵性,又来帮江沅取药。”
(一)
我有思想,这并不奇怪,因为我是嫦娥身边的捣药兔子。好罢,其实我远房表兄的爹爹的曾曾祖母才是月宫里的那只。我仅仅是只半吊子的灵兔,连幻化成人形都困难,长年混迹在人界。
在月宫中捣药并非易事,不仅要熟知人界各味药草,仙界的草药也需了如指掌。虽说神仙不受病痛之苦,偶尔来个头疼脑热,神经衰弱也不甚稀奇,遑论还有那么多半吊子的地仙、半仙、人仙。
啧啧啧,还好和我半文钱关系都没有。我所要做的,就是赶紧赶回去给江沅的娘亲江氏送药。
江沅是个命苦的娃,娘亲江氏被人污垢,含辛茹苦把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养大,如今也快离他而去。
呸呸呸,有我灵兔在,岂能让江氏死?我是来报恩的,我要带给救命恩人江沅幸福。
提及救命之恩,我抖了抖身子确定背上捆着的药草牢固,片刻陷入回忆。
也是在这么个差不多的药铺,不过那时候我是被关在笼子中。
“铺老板,笼子里的白兔卖多少钱?”
一道清澈如溪的音嗓,让笼子里绝望萎靡的我抬眼望去。
书生模样,穿着极简,秀气的眉眼中隐着淡淡的悲伤,修长白皙的指抚上笼子,对着我仔细端详。我在笼子里不安乱动,从缝隙间挤出鼻尖,急切的往外逃。他便摸上我的鼻尖,温暖的感觉旋即袭来。
……是好人,心下顿时安慰不少。
“这只白兔不卖,你看它眉尾发红,是难得一见的药引。”铺老板将笼子提起,猛烈晃动笼子,害我连翻两个滚。
我被晃得头晕,站立不稳,木笼子上的倒刺扎入后腿,痛的蜷缩成一团。书生满脸怜惜,从腰上接下一个布袋子,哐当哐当倒出一堆铜钱和碎银子,怔怔道,“够不够?”
说来也神奇,片刻前还不屑的铺老板将我往地上一放去揽钱财,碎碎念着,“够了够了。”
我对凡人口中‘钱’的多少没有概念,就算到今日也还是没有,但我知道用来买我的这笔钱数目不小,否然江沅也不至于清贫如此,连给江氏买药的钱都要算着来。
(二)
整好是月沉时分,我回到江沅的破屋棚子。
微微火光从纸窗透出来,意外的多出几分诡异,我吃力蹦上矮凳、小桌、床榻,对着坐在床榻边上的江沅,四只脚一趴贴地,[傻江沅,江氏断药两天了你都不知道,快给她熬药去。]
半晌没有动静,我禁不住好奇抬起头,他穿着初见时的素白衣裳,仍是那么身姿翩然,可眉眼中更多出浓烈的愁绪,唇边笑意不在,只显苍白。
我心中一惊,顺着他空洞的目光扭转头,看到江氏睡得很沉,脸色苍白,有透亮的东西顺着眼角滑落,凝结在耳旁。
[江氏,江氏她怎么了?]
我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发丝,竟然感觉不到丁点活着的痕迹。
蓦然愣怔……
漫天秋意,风刮开虚掩的门,飘进来淅淅沥沥的雨。
江氏就这样死去,让我愧疚难耐,毕竟她是我救命恩人唯一的亲人啊,毕竟我是只懂得医术的灵兔啊,怎么可以是这般结局。我挣脱身上捆着的药包,跳到江沅空落落的腿上,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温暖他冰冷的心。
[江沅,别难受了,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我会带给你幸福。]
(三)
秋暮荒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
第三日旁晚时分落雨方歇,江沅捧着我走到门口,忽然把我往地上地上一放,“你是只有灵性的兔子,跟了我也快大半年,如今家母已去,无需再让你替我买药,该去哪去哪罢。”
落语,等不及我做出反应,木门吱呀阖上,将我拦在外面。
[傻江沅,你在逗我么?开门啊——]
我在木门外上下蹦跳,急切的挠着门。
徒劳,我根本发不出声响,看着天色愈发昏暗,屋内亮起油灯,他开始夜读。大事不好,江沅一旦开始读书,根本就是心无旁骛,今夜我是别想回屋子了。
暮秋时节偏冷,我在院落中找不到遮蔽藏身之处,无奈着下刨起门前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好好的灵兔不当,变成只打洞鼠。我一边抱怨一边刨土,终于在月上枯枝顶之前,满身湿泥的爬进泥洞中。
还在仙界的时候,长老就同我语重心长:歆奺啊,你要好好学习仙术,别整天想着去人界玩。你可知不好好学习的下场?诺,你不知。等你哪天明白过来,后悔都来不及。
确实,我现在后悔都来不及,若是当年我努力那么一点,现在早就幻化成人形,陪在江沅身旁,烤着火,喝着热汤。
后半夜的天愈发冷,我实在睡不着,漆黑的夜空里,月色愈发模糊。淅淅沥沥,又开始下起雨。
雨滴落入泥坑里,打在我身上,一层层浸入肌理落进心底,冷如寒冬里结冻的冰凌。这场无尽的雨,竟让我缓缓失去意识,昏昏沉沉睡去。
满身泥泞,泡在污水里。等着他,等着他发现我,将我抱入怀中。
(四)
梦中有人将我从泥水里打捞出来,替我洗去寒冷,拥我入怀。
白雾蒸腾,错觉之中又回到仙界,再看到江沅的双眸正对着我,晶亮明澈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着灵动的波。愕然回神环顾四周,不禁破口大骂,[傻江沅!你在煮我么!]
乌黑锃亮的铁锅,里面不温不火烧着水,我就被泡在里面。他见我苏醒,捋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抚上我的耳朵,唇角温暖,“小白兔,你醒了。”
[我不叫小白兔,我有名有姓,歆奺。虽然来了人界就再没人这么喊过我……]
“小白兔,我决定养你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丢下你。”江沅取来干布巾,将我裹在里面,放到柴火旁边烤,耐心的自言自语,“你说给你取个什么名字是好?你这么有灵性,名字不可俗气。”
我觉得傻江沅终于开窍,在心中默念:歆奺,我叫歆奺。
却然而,听到他灵光一闪,“不如叫你玉兔,你肯定是嫦娥身边的玉兔。”
吓得我好几天没缓过来,玉兔是我远房表兄的爹爹的曾曾祖母,江沅这么喊我,明摆着是让我折寿啊!
江沅本是要去参加来年春暖的乡试,江氏突然撒手,他决意守孝三年。而这三年里,我终于做了件让他欣喜的事,用术法在江氏的坟头变出颗合欢树。
亭亭如盖,遍开柔软。
因为我突然记起多月前的一个雨夜,江氏撑着孱弱的身子,对江沅道:好孩子,娘亲这辈子最后悔的,是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孤身一人将你养大,如今也要离你而去。娘亲若是哪天撑不下去,就把我埋在后山,娘亲多想,化作一棵合欢树,替你遮风挡雨……
如此,方能稍稍缓解他眼中的忧伤,我很欣慰。
(五)
三年后。
天色晴好,江沅把我装在箱笼里,离开小村,取道国中最繁华的城中。
那大约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高的城墙,爬满青藤。因着将将过年之故,市集中各处酒家客栈张灯结彩,瑞雪过后的街上更是热闹欢庆无比,人群摩肩接踵。江沅毕竟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热闹的景象,这个铺子转转,那个地摊瞧瞧。
偶然看到只兔子形状的玉簪子,忍不住异样情绪买下。
出生制鞋胜地的他很快找到一份差事,白日里帮鞋铺定制纹案,入夜后挑灯夜读,为的就是参加不月后的乡试。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我却在他临考前三日染上重病。
我躺在干草垛子上,冷汗涔涔而下,胸口气血剧烈翻涌,像有火在体内燃烧,又像有一只冷到锥心彻骨的冰凌,顺着血脉四处的游走奔腾。
“玉兔,坚持住……”
[别再喊我玉兔了……折寿……我是歆奺……]
“玉兔,坚持住……”
[……]
眼皮愈来愈沉,我想努力看清江沅,奈何眼前似乎蒙上白雾,他的脸庞变得模糊而悠远,如一张张蛛网层层覆盖,缓缓溶于深幽黑潭。
死寂得骇人。
(六)
“婉仪,你醒了。”
耳旁呼唤,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江沅正看着我,依衬着夜色,背后是茂密如织的桃花,风过零零星星接连不断飘落,一片东一片西。
花落凡尘,掠过溪水,蘸着微凉贴上脸颊,散着淡淡清香。
做梦了?烧糊涂了?四腿一蹬了?
一连串的想法从脑中蹦跳出来,我捋不出思绪,慌忙曳去花瓣,从床榻上惊坐起身,往边上的铜镜奔去。
身着轻纱白裙,乌发垂到腰间,面凝鹅脂、眉如墨画,是人形。我难以置信,颤颤从纱袖中伸出白刃般的纤指,摸上铜镜仔细打量自己。
披散的长发从锁骨缓缓蔓延至腰际,退一步是白色的桃花纹长靴,将将好撞上江沅,他拿着一根竹篾子绕递到我面前,“送你的,好看么?”
我应声低头,是根普通的桃枝,却被精致的雕刻出兔子的模样,不知如何回应的接过手,尝试着挽起散发。
“婉仪,我把破屋棚子拆了,现今仰头就能看到夜空,我们可以闻着桃香数着星星。”
我四下环顾,确实如此,床榻安置在桃花林中,以天为被,边上燃着半明半灭的柴火,意外的清幽。正想感叹几句,他蓦然施力将我揽入怀中,淡淡音嗓,“你相信转世投胎么?”
相信,为何不信。我好笑江沅这样的发问,缓缓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愣怔在了当下:莫非这是前世的记忆?真正的我应该发着高烧躺在草垛子上。
他继续惆怅着自语,“我相信转世投胎,可是好怕来世找不到你,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去求阎王老儿,无论代价如何,来世都要让我找到你……”江沅仰头望着黑色苍穹,几滴温热的泪落到我脸颊,我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开口安慰他。
却然而,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虚乏的很,甚至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看到自己的灵识一点点从体内抽离。
我、是不是快死了?奇怪,为什么要哭呢?那些沾染在眉睫的桃花粉末,像感染了心中澎湃翻滚的悲怆,在眨眼的一个顷刻,化为蜿蜒的泪水。
从没如此真实感受过死亡的感觉,我的手紧紧曳住江沅的衣襟,他冷冷的垂下眼来,那一双空茫的黑眸里宛如大雾弥漫,竟毫无焦点。
我就这么盯着他,瞬间便遥远的犹若隔世,浮起深浓的苍凉,堕于无尽黑暗之中。
我的泪,滑过眼眶,一滴一滴,落在桃花林深处,绽出一朵朵凄艳的暗花。
殷红凄厉,有若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