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曲凌城。
自六百余年前,越家初代始祖下旨迁都于大燕城之后,原本只有一镇之地的曲凌城也就随之崛起了。
毕竟大燕城人口近三百万,皇族一脉坐镇之地更是达官贵人无数,每日间消耗的粮草、佳酿、布帛等物资简直可以用海量来形容。
而距京师只有三十多里的曲凌城便是供应海量消耗品的来源地之一。
盛夏时节的正午时分,烈阳烘烤着城内的每处角落,街上行走的商旅行人俱都无精打采,一副晒蔫了的烦躁模样。
当然,这炎炎烈日能令普通人遭受煎熬,但对于武学功底深厚的高手而言,只不过是一道护体真气就能解决的小问题罢了。
此时此刻,曲凌城正东方向,一座占地足有数千亩,规模极其庞大奢华的府邸深处,就聚集着一批不惧寒热的强大武者。
入眼间,是一座宽阔平坦的广场。
广场的最外圈,站着一群衣着华贵,周身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
他们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一个个神色恭谨,双手聚拢在长袖之中,低垂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耐。
再放眼广场中心,那座由万吨白玉砌成的高台之上,大约还有四、五百人笔直而立。
看他们的容貌,还略带青涩,估摸年龄都没有超过二八之数。
越国崇武,民风彪悍,长至十五岁就可算做是成年了。
玉台上的少男少女们很有秩序的分作前后几排,期间偶尔有杂音响起,但也说得很是短快,显然是在顾忌着什么。
如果现在有一位通晓曲凌城人事的原住民来此,定会惊讶的自扇几个巴掌,看看自己是否在做梦。
因为站在广场外圈第一顺位的那个虬髯大汉,赫然是曲凌城的当今城主马运,真气境巅峰的强大武者,乃是城内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
据传马运近年一直闭关寻求突破先天,平日就连大燕城来传旨的公公都拒而不见,全由他的大儿子代为接待。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五年,也没引得皇族的诛伐,足以见得马运的实力,令皇族都不愿与之交恶。
但现在,这位不可一世的马运城主,带着他的一正妻三平妻以及七位妾室,在自家这座前年才翻修完毕的广场上,已经老老实实的一连站了两个时辰。
而目前这里身份惊人的权贵远远不止马运一个。
往他周遭一扫,曲凌老牌世家陆家的家主陆平,掌握南城三街的胡家大长老胡玥,素有曲凌粮仓之称的纳德家家主纳德康……
今天,有资格站在这的竟然全是曲凌城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天空烈日灼灼,可台下众人的面颊上却没有一丝汗气溢出。
“老爷,都快半天时间了,上师们怎么还不见踪迹?”
这时,一道询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听出是自己正妻的声音,马运厌恶的皱了皱眉,却顾忌到她娘家的势力,不得不应付道:“等着吧,上师们身份尊贵,京城的那些侯爷王爵巴不得多侍候几日,想来没这么快抵达我曲凌城的。”
说完,马城主显然没有再开口的意愿了,眼睛一闭假寐了起来。
马运身型魁梧,而在他旁边,位列第二的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中年男子。
此人相貌堂堂,剑眉星眸,头戴金丝官帽,身着长裳青褂,颇有几分得意书生的模样。
只见他不动声色的瞥了瞥高台中心那几处依旧空着的太师椅,沉吟了一下,继而上前一步凑到马运耳边,低声道:“马城主,叨扰了。”
缓缓地睁开双眼,马运语气淡淡的道:“怎么,陈巨贾有事指教?”
那人轻咳了一下,顿了顿,似乎斟酌了片刻,才又问道:“月前,陈某听闻马城主的几名公子在京师楚国公府检测了仙资,但不知令郎们的结果如何?”
听到这里,马运面色一沉,略带讽刺的道:“陈巨贾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古语言,有钱能使鬼推磨,马某算是长见识了!”
这提前去岳父家为四个年龄合适的儿子求证仙资的事情,他自认为做的异常隐蔽,岂料到头来还是走漏了风声。
马运隐蔽的冷笑一声,此间事了,府中所有的随从、外姓管事都有必要血洗一遍了!
嘲讽归嘲讽,马运的头脑可不是外表看上去这般粗犷大咧的。
这位被他称呼为陈巨贾的中年书生,真实姓名叫陈牧,乃是越国一等公陈国公的远房侄子。
陈牧的武学修为虽不如他,但其家族在曲凌城经营不过三十多年,依靠着陈国公的权势,再加上他自己的手腕,竟不知不觉控制了城内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买卖营生。
若论权势,仅在他马运之下,稍稍一跺脚那也是全城震动的大人物。
虽然平日里两家私下的龌蹉颇多,但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也是必不可少的。
是以,即便知道陈牧收买了府上某位比较核心的老人,马运也根本不可能追责于他。
“陈某也是偶然得知,还请马城主勿怪。”
陈牧微微抱拳,算是对这事做了个交代,也顺带给了马运一个台阶。
马运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回过头,指着他身后紧贴着的一名年约三十,却依然妩媚如水的妇人,叹道:“马某家符合年龄的几名子女中,也只有宛如生的给马某撑了撑场面,测出了灵根资质,但也仅是金十三,木十五的普通灵根而已。”
“台上左手边起第一个,就是他,为马某争了口气的犬子,马泉善!”
陈牧下意识的看了白玉台上,那昂着头的翩翩少年一眼,涩声道:“这可真是大喜事,陈某先行恭贺马城主了,生了一个前途远超我等的好儿子!”
“消息无误,马家这一代真的出了个拥有仙根的后辈!”
盯着马运表面摇头哀叹,实则不加掩饰的炫耀神态,陈牧心中不由地翻江倒海起来!
仙资即仙根,凡人入道之根本,传闻中仙人大道的第一关,也是难度犹如天堑的一关!
他陈牧和陈国公沾亲带故,十四岁那年有幸参加了上一届的仙门选拔。
但结果是不如人意的,和越国本土绝大部分的人一样,他体内没有检测出任何灵根。
天生不具备灵根,意味着他这辈子就只能修习普通武学,永远接触不到那虚无缥缈但又真实存在的修仙大道了。
后来,他接掌了曲凌城陈家,一心经商,渐渐有了陈巨贾的称号。
几十年下来,虽在世俗界功成名就呼风唤雨,但他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自越国开国以来,每隔三十五年整,仙家宗门都会派遣弟子如约来到越国。
这些仙家弟子会在越国的各个城池内收纳灵徒,也就是身具灵根,且年龄在十周岁至十五周岁之间的半大孩子,将其带入宗门,修行道法。
越国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三十二座有名有姓的城池分布南北,管辖百姓近千万人。
可据陈牧所知,上一批也就是他那批,越国各地总共有两万多人参加选拔,但最终只有二十多人被选入仙门。
平均下来,一座城池都分不足一个名额。
千里出一的几率,由此可见,在世俗界出生的凡人,身具灵根的可能性是多么的低下了!
他陈牧纵使有万分的不甘心也没有任何用处,灵根乃是天德之物,一生下来就注定了结果。
深吸口气,平日里毕竟是掌控惊人权势的人物,陈牧很快就平息了心境,目光停留在了远处玉台西南角的一个位置上。
城主府新翻修的广场站台极为宽阔,即使站着数百人也不觉拥挤。
玉台偏僻的一角,有三男两女,衣冠华贵,眉目五官间俱和陈巨贾陈牧有几分相似,想来全是他的子女,来此求测仙资的,陈牧的希望全在他们身上。
三名少年的年纪都相差无几,最大的名叫陈鹤东,陈家小辈排行第九,只能感慨他运气不错,因为他再过三个月就满了十五周岁,差点就超出了仙门入凡收徒的年纪限制。
紧挨着他左手边的俩名少年,则是他同父异母的十一弟、十四弟,年纪都比陈鹤东小一些。
而陈鹤东右侧那两名容貌尚可的少女,分别是他的十六妹和十九妹。
无一例外,这几人脸上都带着轻易可见的紧张之色,显然是特别在意今日的灵根测试。
扫了扫四周,见无人注意,陈鹤东快速地回了下头,对着身后一名正垂头闭目的少年低声喝问道:“十七弟,你答应我的东西,现在可以交给我了吧?”
声音不大,但那低头沉吟的少年显然是听真切了,缓缓地抬起头来,跟着一张很平凡的脸庞印入眼帘。
“放心,不会少你的!”
这少年的音调很沉,有几分沙哑,而且他的眼珠很是浑浊,完全没有其他同龄人的活性。
若不是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恐怕陈鹤东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和一个暮年老者谈话了。
“该死,装什么装!”
陈鹤东反感的哼了哼,这十七弟和他同父异母,父亲自然是陈牧,而陈宇他的母亲则只是一名普通的百姓之女,五、六年前的某个夜间在大厅梁上自缢身亡了,死的挺莫名其妙。
据说父亲大人很不待见陈宇母子,一直令他们住在府中最破落的西院,直到那女的自尽身亡了也没引得陈牧的怜悯,不过是吩咐财库管事将陈宇每月的例钱涨了几两。
自家父亲风流成瘾,家族兄弟姐妹数十,除了少数几人外,大部分的陈鹤东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更是谈不上有什么兄弟情义在里面了。
而这十七弟陈宇就在那大部分当中。
一个遭受父亲乃至全族遗忘的人,若不是为了那件东西,他凭什么在自己面前装蒜?
想起陈宇前夜当他面拿出的那宝物,陈鹤东眼中止不住升起了一团火焰,冷冷一笑,道:“十七弟,我既然有本事说服爹爹同意你参加仙门测灵,同样也有能力左右你后半辈子的命运!”
“所以,别怪九哥没提醒你,可别和我耍什么心眼,好宝贝是不错,但前提是要有命去享受!”
面对这一番直白的威胁,陈宇却仍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就在这时,前列一名少女注意到了这边,回过头来瞪了瞪陈宇,一脸嫌恶的说道:“九哥,你和这贱皮子有什么可聊的?”
此女闺名陈岚俐,年仅十三,陈家排名十六的大小姐,和陈鹤东乃是同母所生,两人感情一向极好。
“没什么,毕竟是家里的兄弟,关心关心!”
陈鹤东很是亲昵的拍了拍陈宇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是不是啊,十七弟?”
“呲”
说话间,随着一声几不可听的响动,陈鹤东拍在陈宇身上的右掌溢出一条黑色的烟气,眨眼就钻入陈宇衣服中消失不见。
受到黑烟的侵袭,陈宇只觉得右半身子,自肩膀开始,一股深冷的冰寒真气席卷过来,不到数个呼吸间的功夫就已经渗进皮肤,令他的体温瞬间降了一半,喉咙里仿佛有一块顽石抵住,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陈家……绝品武学,阴……毒掌!”
虽然右边身子麻痹,但陈宇的脑子却是无比清醒。
阴毒掌,陈家镇族绝学之一,非陈牧特许不可修炼。
修炼此掌,需以药炼毒九九八十一天,继而吸于掌中,对敌时能附剧毒于真气之上,杀人于无形,算是极其阴险恶毒的一门武学了。
他知道这掌力是陈鹤东为了防止他耍花招故意留下的,陈鹤东的武学修为达到了真气五重天,以他刚入真气三重天的低微修为,绝不可能驱除这道恶毒的真气。
而且他陈宇不受陈家待见,对这家族绝学阴毒掌是只知其名,不知修习之法,所以,是不用妄想在短时间内将它逼出体外了。
思量之间,那陈鹤东见陈宇面色惨白,大汗淋漓的狼狈状态,心中甚是解气,气若文斯的道:“十七弟放心,这毒已经被我稀释了数倍,一时半会还要不了你的命。”
“只要你交出那物,为兄定当为你解毒!”
陈宇嘴角牵起一丝勉强的弧度,惜字如金的道:“待仙会结束,自当将宝物双手奉上!”
“哼,那你就熬着好了,区区几个时辰的折磨,想必十七弟是能忍受的。”
陈鹤东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但陈宇既然已经中毒,他想想也就作罢,冷厉的一笑便转过身去。
哪知那陈岚俐等待上师良久,心里早就无聊至极,眼下有了陈宇这出气包她哪里还能放过。
眼珠一凝,陈岚俐清秀的面庞浮上一抹嘲讽,声音倒是悦耳的很,慢悠悠的道:“我说贱皮子,你是怎么求得我鹤东哥,让他去求爹爹答应你参加测灵大会的?”
“不过不是我打击你,你以为能站在这里,自己就有进入仙门的希望了?”
“爹爹说过,曲凌城最近三届,也就是一百一十五年间,仅有四名孩童测出灵根从而被仙门选中带走。”
“而且有一届本城共五百多人参加,但一个具备仙根的都没有。嘻嘻,你现在还信心十足吗?”
待陈岚俐将这一大段话全部说完,陈宇才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心中冷笑不止。
别人有没有灵根他不知道,但他陈宇,是肯定身怀灵根的,这一点早在五天之前就得到了证实。
见陈宇一副清孤的样子,陈岚俐顿时暴跳如雷,不顾形象破口大骂道:“陈宇,你别以为大家不知,你不受爹爹待见,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爹爹的亲儿子,你母亲那个女人,不知道怀了谁的野种……”
“岚俐,住口!”
令人意外的是,陈鹤东居然对着自己亲妹低喝了一句,制止了她喋喋不休的辱骂。
当然,陈鹤东完全不是为了维护陈宇。
只不过身在城主府邸,场下场上都是曲凌城的顶尖权贵,在这里扯自家的丑事,岂非给爹爹丢脸,凭白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而再看陈宇,双眼里已是一片森寒,那冰冷的寒芒仿佛形成了实质,无视距离,穿透了陈岚俐的皮肤。
“你,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吓大的。”
陈岚俐不禁有些颤栗,哆哆嗦嗦的,赶紧朝自家亲大哥那边靠近了数步。
陈鹤东拍拍她的手背,安慰了番,其实他心底也有些不安。
转念一想,陈鹤东便自嘲的笑了。
武道修为摆在这,陈宇不过是真气境三重天,表情再恐怖还能杀人不成?
“陈岚俐,等会就有你求饶的时候!”
陈宇冷冰冰的剐了她一眼,随即闭上双目不再搭理。
如果是数天之前,触及最疼爱他的亡母,他陈宇应当愤怒无比,早就上去和陈岚俐拼命了。
可五天前的那夜凌晨,在经历了被所谓的上仙夺舍一事之后,陈宇就不在是当初那个心思单纯而固执的少年了。
虽然另有机缘灭了入侵之魂,但却被动的融合了一名活了一百四十余岁老怪物一生所有的记忆。
在此之前,陈宇只是个心智普通的平凡人,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软弱和幼稚。
完全吸收了老怪物的记忆后,陈宇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好处,却也深受那外来记忆的侵蚀。
以至于一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十几岁的少年人,还是那名混迹修炼界百多年的夺舍上师。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他的心性,因为继承了老怪记忆的原因,一瞬之间变得自私、冷漠,甚至是有几分冷血。
心性彻头彻尾的变化陈宇自然是洞悉到了,但他却不想刻意挽回什么。
在陈家十几年的生活,说不上悲惨,可也时刻受人唾弃。
唯一的至亲去世之后,他陈宇早就无牵无挂了。
了无牵挂,那老怪的记忆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玄奇世界的大门,身怀灵根和重宝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新的旅程。
修真界,是远比凡俗界还要残酷现实的地方,若是他还像以前那样懦弱无知,怕是还没站稳脚跟就身死道消了。
所以,他陈宇,心甘情愿的接受了心性的反转。
陈宇洒脱的笑了笑,继而耳廓一动,然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边,忽然再度笑了,轻轻地自言自语:“仙,终于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