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可炎炎灼热却不减半分,天边的火烧云艳如织锦,日光从云层洒落,照在着硝烟漫起、饿殍遍地的土地上。
一条从邺都往南走的山道上,一道清丽的女声蓦地响起,带着几分哀求和惊慌,令人不禁伫足侧目。
“不!求你!碧玉,你跟你娘说说!带我走!别把我扔在这儿!”
一双小巧细嫩手紧紧拽着一袭桃色留仙裙裙摆,桃色印流云暗纹的色气更衬得那双手细致好看。而那双手的主人,正是之前出声哀求的女子。
“滚开!”
陈碧玉一脚把李容歌踹开,径自跳上车辕钻进马车内坐稳后才探头出来,眉眼尽是嫌弃之色。
“这战火连天的,你家的爹娘早就不管你了,我们陈家不嫌你累赘,念着你与我兄长的订亲之谊带着你走到这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这前方越走越不容易,我们带不动你了,你自己赶紧见好走吧,如若再烦我,我便命人将你活活抽死在这里!”
活活抽死,在这里?
围观之人听言亦不禁哗然,虽说如今人命不值钱,但是眼前的两位少女衣着干净华丽,连南下逃命都有马车代步,一眼便能看出是大户人家的出身。而求人的少女还曾与身着桃粉色衣裳女子的兄长订亲,这关系更是非比寻常了。可那粉衣少女竟然能说出将人抽死的话来,见其不过十七八的年岁,不禁令人心惊此女心性之歹毒!
李容歌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少女,数月之前,她们还以姑嫂相称,相处的极为融洽美好。但所有的美好都在这一刻打碎!大滴眼泪从李容歌的眼里滚落下来,在她的脸庞上留下两道泪痕。陈碧玉说的是没错,燕国国都城破,皇帝南迁。这战乱一来,她父母是不管她了,但好歹给她送了一妆奁的金叶子!
他们陈家带她走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从邺都赶到平安的建州,他们就让她与早些年订了亲的陈杉平成婚。况且平日里陈家也是待她亲切的,陈家主母和陈老爷更是有头面的人物,而且她也是燕国宣文侯府的嫡女,外公是正四品的柳州府丞,两方若论身份而言,她的身份还更高贵一些。所以她深信他们绝不会食言!
他们已经逃亡了半个月了,这一妆奁的金叶子她从来是不吝啬的为他们陈家人换取吃喝用度,只盼着能好好平安的到建州后能够与陈杉平成亲。可昨晚她的妆奁只剩二十多片的金叶子,这陈碧玉将盒子一拿,今日他们陈家就要将她弃之不顾!
“那你们就再念念情谊,将我送到下一州吧!这半道上将我扔下,我该如何活得下去?”李容歌死死的盯着陈碧玉的神色,见对方不屑一笑,心彻底一凉“你们欺我无知,将我钱财耗光,如今就是卸磨杀驴?我自认往日从曾对你们不敬薄待,你,你们就是这样报恩的?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容歌凄厉的控诉着,这半道流民甚多,她一个自幼长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如何能够独自一人生存的下去?哪怕是活下去……
李容歌长的不差,更是身穿合身裁剪的绸缎群裳,身段匀称曼妙,如若无人保护,一入夜,若是遇到泼皮无赖……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谁让你的命不好?你母亲家里也是可以的,正四品府丞之女。只可惜,死的早,你父亲呢?更是个薄情的,你娘亲刚死没几年,就又娶了宫里头那位娘娘母家的女儿……若不是没得选,当初你外公家里压着,那我哥哥现在订亲当娶的应该是你的妹妹,才不是你。”
“你不过是一个死了母亲的孤女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侯府嫡女养尊处优起来了?对你客气不过是平日给你外公和侯府家一点薄面罢了。现在?呵呵。阿福,走了!”
这些话,字字锥心,句句刻薄至极!李容歌听得目呲欲裂,额筋突突跳起。原来自己的真情实意不过如此!
人家还看不上自己!人家想娶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妹妹!李容歌蓦然想起了去年自己妹妹李容杳生辰,陈杉平送的那一对金造的并蒂芙蓉,原来爱屋及乌是假,真心求偶才是真!
马车向前驶去,扬起一阵漫天尘灰。
早前就有不少人听这里声响,在远处伫足围观,此刻见到马车远走,便更是毫不顾忌的朝着李容歌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已经朝着李容歌走去了。
人性本恶!
李容歌从地上站起,身形微微摇晃,她看着数个不怀好意接近的流民,内心充满着绝望。她将希望的目光看向远处几个未曾过来的人,她希望此时有人能帮她一把。
流民越来越近,他们何曾有机会可以接近李容歌这样的女子?
从刚才的对话之中他们就知道了,这个李容歌是侯女!侯府啊!大老爷!对于平时的他们而言简直就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存在。而侯府贵女,更是不可玷污的,平日都是目下无尘的。
而今日就有机会可以一亲侯女的芳泽!这怎能不令人兴奋激动?
一想到平日里这样高高在上的女子会雌伏在他们肮脏的身下颤抖、哭泣、求饶!光是想一想,这样的感觉就妙不可言了。
这不是平原,是下山的路,只有前后两条路,李容歌跑不了!
有了这个认知,他们就更肆无忌惮的迈步向前了,而更多的人则在后面观望,完全没有任何想要上前帮忙的意味。这乱世,本就是各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能管的人,多怕已经没命了。
李容歌慢慢的后退,看着越来越多的流民朝她逼近逐渐要围成一个防止她跑的半圈,心头绝望笼罩。
父亲贪权好色,先娶自己的母亲以顺仕途,母亲死后,不过三春便又娶了宫里刘娘娘的母家女儿进门以固前程。而后母……又能待自己好到多少?她自己看不上陈家,又贪图陈家的底蕴……便要将自己嫁过去……至如今……活着也是痛苦,不如以求解脱!
李容歌目光一凛,猛然向山崖冲去!
自己便是死,也绝不让这些杂碎轻薄!这也是自己,仅存的最后颜面了。
群鸟惊起,伴着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鲜红的血液漫开,沁入地下……
如此结束一生,骨头入狼腹,也好……
……
思绪收起,李容歌站在赵国的城墙上,神色淡漠的看着城下的场景。
她早已死了。但魂魄不知为何却并未消散,她行走于世间,以一鬼魂看尽了战争发生后这世间所有人性的大善大恶。
这场战争打了整整十年,死伤无数、山河漂橹。而此时,终于结束了。城内白蟠高挂,山河万里皆尺素,一队精兵缓缓入城,万民跪拜,山呼万岁,其音可撼山河!赵国帝王赵聿身穿乌金战铠,手扶一棺步行入城,天钟之声遥遥而响,这是国祭!
燕昭,生作王侯,死为鬼雄!
仪官缓缓的念着。
其为燕国最后之傲骨也!
傲也,不屈也,狂也!不幸为燕人也。
但孤此生逢其为敌手,幸也!
这是赵国皇帝对他手下败将燕昭最高的褒奖。
封谥号,入帝庙,厚葬。
“愚蠢!”
她听到了这一声嘲讽,格外的清晰,她诧异看去,不知何时那棺惇之上一神色倨傲的男子盘腿而坐。世人称越王为孔雀王,便因其姿容冠世。有传燕国二百六十七年,邺都大雪连下十日不止,越王一袭羽衣登城,瞬间雪止,天地之间一片白茫,风振衣袂,恍若谪仙临尘。
那人也看到了她。
“越王?”她问。
“越王。”他答,声线清冽,极为干净。
“燕人李容歌,殁于燕国二百七十三年秋。拜见我王。”
铜钟悠悠敲起,突然就下起了大雪,洋洋洒洒。李容歌看着眼前的人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