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公元626年9月4日夜（唐武德九年八月初九）。

大唐京都长安城，秦王府。

子夜时分，天气突变。先是乌云四起，迅速吞没了满天的星斗，随后雷鸣电闪、风狂大猛，长安城很快被雨雾笼罩，府内更是漆黑一团，仿佛陷入地狱一般。

在当天的登基大典庆祝晚宴上，李世民豪情勃发，来者不拒，喝得大醉，被长孙皇后身边的宫女扶到皇后的卧室睡下。因为刚禅位成为太上皇的李渊仍住在皇宫里，李世民没好意思再让父亲立即搬家，登基后只好仍住在自己的秦王府。

一阵阵阴风吹来，两只照明的油灯忽上忽下、时明时暗，令人毛骨悚然。李世民突然浑身一阵颤抖，猛地发现大哥李建成浑身是血站在自己卧床的左边，因为无头，他裸露上身以乳作眼、以肚脐当嘴开口说，二弟，你终于如愿当上了皇帝了，你何时还你大哥的头啊？

李世民闻言大惊失色，酒一下子变成了冷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一眨眼，李建成不见了。他惊魂未定刚想松口气，又一阵阴风吹来，小弟李元吉已站到他床的右边，他同样裸露上身以乳作眼、以脐当嘴说，秦王，还我头来！李世民正要起身，李元吉也不见了。他抬头环视周围，远远看到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子女、自己的侄子侄女们一个个浑身是血，因缺胳膊少腿相互搀扶着一边哭喊着一边向他扑过来。他再朝远处看，只见太子东宫和齐王府众多过去的卫士、侍女们同样个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举着刀枪棍棒一边呐喊一边围攻上来。李世民惊恐万状地想翻身起床去拿挂在墙壁剑架上的龙柄宝剑，可怎么也翻不了身；想呼唤侍卫前来护驾，可张开大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眼看众人冲进入他的身边，无数的刀枪棍棒一起向他打来，他绝望中一声大吼，从床上惊坐而起。他定了一下神，才知道原来是南柯一梦。他冷汗淋漓的瘫靠在床头，这时长孙皇后也醒了，她忙坐起来问，皇上，你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李世民在黑暗中疲惫的点头说，又是建成和元吉他们。

长孙皇后愤愤地说，这两个死鬼，死了也不让人安宁。皇上，得想个法子惩治他们。

这时两个侍女分别捧着热毛巾和热茶无声走到床前，领头的侍女说，皇上，请用毛巾。

李世民竟被吓了一大跳，当他看清是两个侍女时生气地说，你们怎么也像鬼一样的，进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才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领头的侍女说，我们怕惊扰皇上皇后，晚上都换了软底鞋，所以走路才没有声音。

长孙皇后说，你们以后夜里再进来先轻声敲敲门，也不要再穿软底鞋了。

领头的侍女说，是，娘娘。说完两人退了出去。

长孙皇后问，皇上，那两个死鬼埋到哪里了？

李世民说，与他们府上的被杀死的人一起埋在城外的荒山坡上。

长孙皇后说，是不是到今年冬至时将他们重新安葬一下？

李世民说，他们犯的是谋反大罪，依律是不能进李氏墓园的。如果把他们埋进祖坟，等于承认他们还是李家子孙，那我当皇帝就失去了合法性！这事有些棘手，起码现在不能办，过段时间在政局稳定后再酌情处理。

长孙皇后叹了口气说，皇上，他们阴魂不散，我们也不得安宁啊！

李世民端起床头柜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又抹了一下脖子上的冷汗，小声说，皇后，我做恶梦的事不宜张扬。你明天可让无忌找房玄龄、杜如晦他们商量一下，让他们想想办法。

虽说黑夜时辰是痛苦的，但白天时光是愉悦的。

当天清晨，朝霞把东方天空中的朵朵浮云浸染的五彩缤纷，云霄随着太阳风迅速向四面八方飘逸，整个天空很快布满了绚丽多姿的云朵，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兴冲冲地冉冉升起，天地间顿时一片光明。

太极殿前广场上到处是鲜花和彩旗，房屋宫墙已重新进行了粉刷，大殿内外一派节目的欢庆气象。各怀心思的前朝和新朝的官员们个个表现的兴高采烈，分文武、按官阶在广场上排成整齐的队列，诚惶诚恐地恭候新皇帝的到来。而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盘龙宝座空矗在广场前端的高台之上，也在等侯新的主人。

此时离李世民取代太子李建成、登上太子之位刚刚两个月，他为自己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登基大典。

皇上驾到！

随着大太监马鸣那不男不女的阴阳嗓门一声高喊，百官们抬头望去，只见李世民身着崭新的、皇帝独享的金黄色龙袍出现在高台之上，他的身后是身穿皇后盛装的长孙夫人，再后面众多太监和宫女们。李世民健步走到盘龙宝座前，用鹰一般的双眼认真俯看着高台下的文武百官后，神态自若的在龙椅上稳稳坐下。

这时，礼炮在场外开始鸣放，令人奇怪的是震撼人心的礼炮连响了28次，而往日只鸣21响。事后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一年李世民正好二十八周岁，是他亲自下诏指定要鸣炮二十八响。

马鸣的阴阳嗓门再次响起，文武百官跪拜新君！

文武百官在新皇帝李世民如电的目光下，全都颤颤惊惊地面朝龙椅双膝跪下，因为他们深知，坐在龙椅上的人既能让你马上飞黄腾达、富贵荣华，也能立即让你身首异处、家破人亡。这是他们的惊恐所在，这也是龙椅的魅力所在。

文武百官齐声高诵，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志满意足地一挥大手，爽朗地说，众臣请起！

文武百官再次齐声诵道，谢皇上！

这一刻，隐藏在李世民心灵深处的全部豪情和欲望得到了完全彻底的喷放，如同一个嗜酒成癖的人在多日无酒后畅饮下甜蜜的美酒，不知不觉中就沉醉了。满场的祝福声、颂扬声让他的脸庞绽放出少有的灿烂之花，为了享受这种妙不可言的愉悦，李世民仿佛已耗费全部的心机和精力，刚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眼渐渐失去光芒，按大典程序进行的皇后加冕、功臣封赏和官员调整等等他全不记清了。

禅让暨登基大典虽圆满而顺利，但太上皇李渊没有到场，文武百官隐约感到李家父子感情并不和谐。的确，人都是贪婪之心，那座盘龙雕凤的龙椅实在太诱人了，这对父子冤家怎能不为此纠结。

李世民在玄武门发动宫廷政变后成为新太子，并没有搬到太子东宫里去住，仍住在原来的秦王府。秦王府内的文臣武将并没有立即获得他们想要的官职，他虽然有了朝政的决断之权，但朝廷上所议的许多事情还需奏报他父皇李渊后再加盖“大唐皇帝”的玉玺方可实施。他觉得如其这样麻烦，还不如干脆让父皇禅让，自己当皇帝。否则，他没有理由让父皇交出玉玺。如果自己成为皇帝，一可防夜长梦多，出现意外；二可独掌朝纲，实施新政；三可论功行赏，让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与自己共享荣华富贵。

李世民在政变之后一直没有敢去见他的父皇李渊，因为与父皇面对面时该说什么为好，也不知父皇会问什么，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朝政的事都是裴寂去向李渊汇报。现在自己要正式登基称帝，需要有人去劝父皇主动提出禅让，自己才好名正言顺地继位。可他仍然不想去见他的父皇，于是他把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召来商量，看派谁去劝说最为妥当。

房玄龄仍习惯地称呼说，秦王殿下，臣以为让裴宰相裴寂去劝说最佳，他与皇上是多年老友，说话方便。臣愿去但臣等都是秦王府的人，皇上他老人家怨气未消，如不肯接见我们，反为不美。

杜如晦也附和说，太子殿下，臣以为玄龄兄说得是，可让裴宰相先去劝说，这样就留有腾挪的余地。如裴宰相劝说不了，届时臣等再陪殿下一起再过去谈。

李世民听后想了想说，让魏征陪裴寂一起去，你们意下如何？

房玄龄马上点头说，秦王英明！

杜如晦笑着说，殿下眼光独到，考虑十分周全，他俩皆有苏秦张仪之才，必能马到成功！

第二天一早，裴寂和魏征二人奉命来到戒备森严的皇帝李渊的寝宫，实际上已被软禁的李渊正坐在客厅喝茶，身旁站着两个宫妇待候。李渊见裴寂和魏征到来便料到他俩的使命，先嘲讽地说，裴相、魏大人，你俩什么时候成为人家的说客了。

裴寂和魏征向李渊行了跪拜大礼后说，陛下，臣不作说客怎能再见到皇上你呢？陛下难道不想见臣、与臣一起聊聊天吗？

李渊想想裴寂说的也对，于是侧身对魏征说，魏大人，朕没记错的话，你曾是太子最信任谋士，什么时候也改换门庭了？

魏征说，陛下，臣在东宫行走是效忠大唐，现在奉命入朝同样是效忠大唐，皇上以为然否？魏征见李渊无言以对，看了一眼裴寂后继续说，陛下，大唐天下乃李氏之天下，臣等并非见风使舵，实为顺势而为。臣现在就是从这门前的高台上跳下去追随先太子而去又能怎样？裴相，你说是不是？

裴寂接话说，陛下，魏大人乃正直坦然之臣，臣等怎能为李氏天下再生是非，请皇上明察。

李渊不想跟他们争辩，也有些不耐烦，抬了一下手说，二位大人请说吧，有什么事？接着他自己先说了，是不是那个不孝子想让朕当太上皇，自己做皇帝啊？李渊没有象过去那样称李世民为二郎，也没称秦王，而是用不孝子来代称。

裴寂和魏征双双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陛下圣明！

李渊惨淡一笑，恼羞成怒地说，陛下圣明？朕是虎毒不食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从那不孝子登上玄武门的那一刻起，朕就已经成为太上皇了。朕不明白，他年纪轻轻、三十岁还不到，为什么这么急着要登基称帝？他看了看裴魏二人，长叹了口气继续说，裴相，禅让的诏书你裴寂当年不是为隋恭帝杨侑写过一个吗？你现在再替朕拟一个就是了。

裴寂见好就收，马上说，臣遵旨！

魏征又说，陛下，太子想请太上皇亲临他的登其大典·····他的话还未说完，李渊这回真的愤怒了，他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你们回去告诉那个不孝子，让他老子参加他的登其大典，亏他这个做儿子的想得出来。他如非要让朕去，就让他再派尉迟敬德拿带血的剑来，把朕杀了抬着朕的尸体去！

裴寂看了魏征一眼，忙说，陛下，请息怒，怒极伤身。臣等来时，秦王亲口再三嘱咐，一切以皇上的龙体康健为重，如陛下不愿出席他决不强求。

李渊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他重新坐下缓了缓口气说，这还象句人话。裴寂，你替朕想想，朕去了如何面对大唐群臣？如何面对其他的李氏子孙？将来死了又如何面对死去太子和齐王？说着说着，两行老泪涌出眼窝，

魏征忙道歉说，臣冒犯龙颜，请陛下赐罪。

李渊拭了一把泪，宽容地说，魏征，朕早就知道你是个人才，你是替他传话，何罪之有？朕不会为难你。你比裴相年轻许多，朕希望你以后能多多谏言，为李氏江山永固尽力。

魏征庄重地说，皇上教诲，臣永记不忘！

裴寂马上换了话题说，老臣好久未与陛下手谈了，今天想与陛下对弈一局，不知皇上是否赏光？魏大人也是我大唐的一流国手，由他作裁判。

李渊这时淡定了下来，他举目朝大厅外的天空了望了一会，缓缓地说，裴相，朕知道你是好意，不过朕现在没有那个心情，今天就不下了。改日朕请你过来，我们两个老兄弟在一起喝喝酒、下下棋。你们还先去办事吧！

裴寂和魏征又一次跪下说，臣遵旨。

李渊已从玄武门政变中领略到儿子李世民的手段，在尉迟敬德带血的剑锋之下，自己不得不颁布了“自今以后，军国事务无论大小，悉数委任太子处决，然后奏报皇帝”的亲笔诏书，实际上从那时起自己就已失去皇帝的权杖，现在禅让的不过是有名无实的皇位而已。他缓缓起身站在走廊上，看着裴魏二人的背影，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真所谓，苍天有眼，现世现报！想当年，自己独掌朝政，却扶立杨侑作了大隋的傀儡皇帝，遥尊在江都的隋炀帝杨广为太上皇。想不到，如今自己的皇位竟被自己的儿子抢走了，自己也成了太上皇。是自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行为做了儿子的榜样。古人说的好，有什么样的老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儿子，这能怪别人吗？

李世民做恶梦的第二天清晨，长孙皇后一早就把弟弟长孙无忌叫进秦王府，把新皇帝李世民最近老做恶梦的事告诉他，让他找房玄龄等人想个破解的办法。于是长孙无忌又悄悄来到房玄龄的府上，把皇后的意思向他作了说明。房玄龄一听马上说，无忌大人，你来的正巧，袁天罡道长马上就到，他一定有办法。

两人正说着话，卫士来报说，房大人，门外来了一位道长说要见你，请还是不请？

房玄龄对卫士说，快请！说完他站起来对长孙无忌说，无忌大人，说曹操曹操到，我们一道去迎接袁天罡。两人刚出正堂，一身道士打扮的袁天罡已进来了，房玄龄忙上前一步说，袁天师，我们又见面了。然后介绍说，这位是长孙无忌大人。

袁天罡拱手施礼道，久仰大名，贫道见过两位大人。

长孙无忌一边还礼一边说，袁天师名扬天下，今天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房玄龄请袁天罡到客厅坐下，袁天罡说，我刚从武当山回来，他接到贞观皇帝加封祖师为“大道元阙圣祖太上玄皇帝”的诏书后，特让我代表他赴京致谢！

房玄龄说，袁天师辛苦了，长孙大人正有事要请教！

长孙无忌把有关李世民时常做恶梦的事向袁天罡仔细说了一遍，袁天罡听后紧闭双目，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说，长孙大人，此事不难破解。让皇上安排两位天杀星晚上在寝宫门前值守，牛鬼蛇神见到这些看门神避之不及，自然不敢前来打扰。

长孙无忌为难地说，袁天师，你说的天杀星到哪里去找？

袁天罡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秦王府中的战将都是天杀星下凡，比如尉迟敬德、程咬金和秦琼等人都可轮流去值守。

房玄龄想了一下说，袁天师，现在的秦王府当为内廷，是禁地，他们去轮流值守多有不便；再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也不能天天让他们去值守啊！

袁天罡闻言一笑说，贫道未曾细想就随口而出，惭愧惭愧。长孙大人，你可请天才画师为他们画个武士画像，然后把画像贴在皇上寝宫的各各大门上，同样具有门神威力。

长孙无忌点头笑着说，袁天师，你这个办法好。

房玄龄对长孙无忌说，论画技，阎立本大人乃本朝第一画师，长孙大人可速请他去为众将画像。

长孙无忌站起来施礼说，无忌谨代表皇上皇后，谢谢袁天师！

袁天罡忙站起身来还礼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何以言谢？两位大人公务繁忙，贫道不再打扰，就此告辞。

长孙无忌又说，袁天师，下次若有事请教，到那里找你？

袁天罡说，贫道现在老君山的主持天地观，随时欢迎两位大人前去品茶。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陪同袁天罡走出客厅，袁天罡说，两位大人请留步，不用再送了，我们后会有期。说完快步如风，飘然而去。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送走袁天罡后，急忙赶到太极殿向李世民秉报，李世民听后惊讶不已，他抬头看着殿顶好一会才说，道家常言“天人合一”，难道除了上天和人间，真的还有冥界？

长孙无忌说，陛下，臣愚昧。人们常说天地人为三界，说的就是天宫、人间和地狱吧！

房玄龄则说，皇上，臣以为人乃天地万物之灵，天地都是自然造化而已。所以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

李世民闻言顿时紧锁愁眉，他挥了挥手，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知趣地退了出去。李世民凝望着他俩渐渐远去的背影，呆坐在龙椅上看着黑沉沉的夜空，自言自语地说，既然如此，朕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李世民心里十分清楚，为坐上这把龙椅，自己为臣不忠，起兵谋反；为子不孝，逼父禅让；为争太子之位，诛兄杀弟，甚至连他们幼稚的儿女、自己的侄儿侄女都杀绝了，还霸占弟媳为妃，这些都是千古之大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