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的野花在如茵的绿草中摇曳着,远处山峦如黛,长天契阔,蓝天下四列光禄营的骁骑们静静地肃立着,偶尔有马儿恢恢地低鸣,温暖的阳光下,青草温润的气息让马儿连连打着响鼻,但战马就是战马,没有一匹低下头去吃近在咫尺的美味。
三百匹战马和三百名甲束鲜明的骑士们,都看到了那个在山坡上倚靠在竹几旁,似乎是闭目酣睡的白衣人,没穿盔甲,也没看到身旁有什么兵器,竹几上横陈的物件有些骑士能认出是一张古琴,竹几后立着一名同样是素服的白衣人,大家都心有疑惑,军阵前这么摆谱的伙计还是头回见,从那跑来耍酷的,有些骄狂的骑士冷笑着,心说,摆酷好啊,一会就让你尝尝铁锥箭的滋味。
骁骑们列队完毕,龙翔军的玄甲骑士们很快也到了,山上的虞军刚刚见识了打着飞豹旗的红衣骑兵们的惊艳亮相,转眼间就被黑衣黑甲的龙翔军们彻底的震慑了,轻甲骁骑的那叫出场,而龙翔军这绝对称得上是无视一切的横扫气场!
黑色大纛旗在整只队伍的最前面,通体黑色粗如鹅卵的长槊上九尾白羽大旗呼啦啦地舞动着,旗上绣的是一条张牙舞爪怒目圆睁的金龙,四爪挟风带雷,龙角上火焰环绕,随着大纛旗的飘动,整条龙就像随时会从旗上雷霆万钧般的飞翔起来,撕裂和摧毁一切阻挡它的敌人。
掌旗的武士身形比常人至少要壮硕一围,擎着这面大旗,算上槊杆加一起要比开个十二石弓可费劲多了,但这武士是单手擎旗,另一只手握着缰绳置于鞍桥上,全身被玄铁具装甲包裹,带着遮面乌金盔,虽然看不清面目,离着多老远都能被那股子驭骑沙场胜似闲庭信步的霸气撼到,都没见过天神啥样,一看到这掌旗手,虞军中不少人都暗暗说,天神真下凡也不过如此扮相吧。
但这还不是一个天神,而是三百天神一起下凡,还有那三百匹惊若游龙的龙马,缓缓地踏入鸦雀无声的战场,刚才还能听见骁骑们的坐骑打个鼻息啥的,龙翔军一过来,那些比龙马矮上一头的优良军马,这回是连鼻息都不打了,一个个地垂下头颈,方才骄傲竖起的双耳也垂了下来。
每一次的马蹄落到地面发出的蹄声,都不是一匹马或是几十匹的杂乱无章的蹄声,而是相差不到零点零一秒的齐刷刷的三百条马腿落下的蹄声,盛装舞步般的动作放一匹马身上那是赏心悦目,而如出一辙整齐划一地放到三百匹马身上那就成了奇迹,若雷声若山崩若海啸般的蹄声下,微微摇曳的花儿和青草也被震的和着蹄声一起颤动,虞军手中锁扣在一起的盾牌也随着这蹄声上下颤动着。
每一副黑色的玄铁重甲下的身躯都几乎是一样的,都要比普通士兵的平均身高和体型大一号,冰冷的遮面盔下,看不到骑士们的面容,这三百人放眼望去,没什么差别,好似是一个模子里浇筑出来的钢铁塑像。马鞍下挂着的长槊,鞍后露出半个弓身的硬弓,黑色箭尾的簇簇羽箭,腰下悬挂的修长马刀,一切都是一模一样的,就连铠甲上的圆钉都是被漆成黑色的不差分毫的锥形。
说是一片乌云其实很不形象,因为云朵在飘动的过程中是不断变化着形状的,说狂风卷起的巨浪也不太形象,因为巨浪卷积奔涌时高低错落的,而在鼓声中每前进一步的龙翔军们简直就是一堵活动着的铜墙铁壁的长墙,不管是千军万马还是营寨城池,这堵长墙仿佛在死神敲响的鼓声中,毫不迟疑的要把一切面前的物体碾碎成齑粉。
没有被植被覆盖的地方,突兀的岩石上泥土瑟瑟地落下,硬土坡面上土块和小石子稀稀落落地滚动下来,每一个耳中填满这种鼓声和蹄声的虞军的额头上都开始渗出汗水,却并不觉得热,相反他们从皮肤到内心都觉得一丝丝的冰凉起来,这是从震惊到绝望的一种生理的化学反应,因为恐惧造成血管大量收缩造成体温下降。
胆大的人流汗,冷汗。胆小的人打战,冷战。不少人远远地望着黑色的骑兵们缓缓地行进着,腿脚已经不自觉的想跑了,只不过身子已经僵直了,才没有拔腿就跑,而那鼓声戛然而止的一刹那,蹄声也不再轰鸣时,几乎所有人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十九郎竭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脸上表现出内心的惶恐,他从小到大跟在王的身边,从来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即使是被刺客围攻时稍微有些慌乱,但很快慌乱就被丢在脑后了,可刚刚他却平生第一次恐惧了,从第一个龙翔军出现开始到整队龙翔军停下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一般,在袍袖里绞在一起的双手全是汗。
鼓声再次响起,这次鼓点不是行军的节拍,随着鼓声整个龙翔军原地调转马头,正对着山丘上的虞军,与此同时,列队于草地上的骁骑阵中号角也吹响了,随着号角和鼓声,是骁骑们分成两队向两侧散开,龙翔军们缓缓驱马踏入骁骑们空出的地段,山丘上的虞军所有人提到嗓子眼的心,再次集体剧烈的跳动起来。
山下是鼓角争鸣,山上是心跳加剧,山下是步步逼近,山上是快要集体窒息昏厥了。不过让虞军缓了一口气的是,龙翔军中那仿佛重锤敲击着虞军心脏的鼓声,又一次停止了,撤到两翼的骁骑军中的号角声也停歇不再呜呜做声,战场上比刚才还要静谧。
飞鸟们早就逃得远远的了,就连那几只在高空流云下盘旋的苍鹰也遁去不见踪影了,游蛇在草尖上迅疾地一闪而过,蛐虫们躲在阴暗的穴洞中缩成一团,日光都不再温暖了,一波一波的凉意从龙翔军脚下像潮水般涌上山丘,被汗水塌透了粗麻衣的虞军士兵们愈来愈觉得冷,这是杀气,是死亡临近时裹挟来地狱特有的寒冷。
“十九,来了吗?”王伸了个懒腰,睡意未消的慵懒地问道。
”来,来了,殿下。“十九郎松开绞在一起的手,一边回话一边悄悄在袍袖里蹭了蹭手掌心的汗。
“好舒服,今这阳光很好,让我想起两句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十九,你还记得这首诗的末尾两句吗?”王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山下寒气逼人的军阵。
“殿下,好像是,好像是,臣下愚钝一时想不起了。”十九郎回禀完举起袍袖拭了下额头的汗水,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该罚,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嘛,咦,我才小睡了片刻,山下来了这么多军马啊。”王笑容盈盈的吟了两句诗,轻呼了一声,饶有兴趣的打量起龙翔、骁骑两军来。
王看得很认真,全然不顾自己身处军阵前,十九郎内心有些惴惴的,想劝王回山顶去,又有些犹豫不好出口,看看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假装用去收拾竹几和焦尾琴的动作来暗示下王。
“不必惊慌,依我看,这些骑兵不会冲上山来,此时列阵,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十九,侍琴,我还想再奏一曲呢。”王没有转过头来,依然面带微笑的望着夏楚骑兵。
怎么可能呢?王出此言,十九好像没听清似的怔怔地看着王,就连几步外藏身在大盾后的甲士们,听到王说这些重甲骑兵是虚张声势,也面面相觑的不敢相信王的判断,人家明明已经列阵完毕,摆出的架势是两翼轻骑兵包抄,中路重骑兵冲阵的,王还说的这么轻巧的。
知道十九郎心生疑惑,王一改平日话说三分的谦恭,还特意的提高了嗓音,用坚定的语气伸出左手指点着山下,好像是在和十九郎讲解沙盘上的模拟对阵一般。
”兵法云,凡步兵与车骑战者,必依丘陵、险阻、林木而战则胜,今敌骑虽众,此地狭窄不利纵马冲击,前有深壕大盾拒马,侧有阔溪深涧,敌骑迂回无路,断不做正面强攻之举,重甲骑兵令其弃马步战,犹若令壮夫负重百斤与虎斗,夏楚军统军之将绝不会以其短攻我之长,此为一。“
“观此阵,重甲居中,轻骑两翼,皆垒然木立,面朝我军,背依官道,其纛旗其将者皆于阵后,非接战之阵也,旗者号令也,旗在后军在前,我还没听说过这是要冲锋的阵法。我观其军未见辎重辅助之卒,此必为敌军之前锋,非本队全至,敌之酋首未现身敌之将不敢攻我军。此为二。”
“这三吗,十九郎,我考考你吧,你看看山下的骑兵们有啥不会马上来攻的原因呢?”王说完两个判断后,偏过头笑着问十九郎。
十九郎轻吁了一口气,眨巴了两下眼睛,学着王的样子,把两手放在身后,盯着骑兵们认真的观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