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师……堂主”老者回身,和老大错肩而过的时候,老大向老头低头躬身轻声说道。
“你好好干,这次一定要把曹家给弄得翻不了身。”
这个一身泥巴味的老农,居然就是老大口中主宰一切的本会“堂主”?和胖子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啊。
站在老大旁边的人都惊呆了,胖子更甚,他这时脸是圆的,口是圆的,眼睛鼻孔也是滚圆滚圆的。
——方才堂主在他们面前,原形毕露指着曹家大门喝骂的时候,他还想骂咧几句来着,幸好被老大用眼神制止了。
等老大回过神,站直身来,那老堂主已经混入人流之中,走得远了。
“该按计划行动了,胖子你去把那个‘蜈蚣’叫来吧,张九,这里动静再弄大点。”
老大眯着眼睛,摸了摸腰际绑着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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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轻轻松松地走到了曹家的大门口。正好看到了老儿指着曹府骂出那句诗以及之后的全部过程。
现在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正伏倒在地上披麻戴孝嚎啕大哭。
一般男人脸上多了伤口疤痕,如那年轻的宣威伯,都显得阳刚壮烈些。可是这个绰号蜈蚣的人,身材瘦得不成样子,而脸上那道刀疤偏偏斜斜,像是丑陋的歪脚蜈蚣。不但没有给他添丝毫的威慑力,反而让他看起来十分的滑稽丑陋。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声音都是尖细刺耳的,要不是看得到他喉头的喉结还在动,光听这个声音就会让人误以为是太监。
实在是,太恶心。
“我那哥哥喂!就这么没啦!被护国候家一拳打死啊!苍天啊!大地啊!怎么这么惨啊!”
说是哭,可脸上眼睛肿的不行,鼻子嘴巴红得不像样。韩松一眼就判断出,这是用辣椒粉弄出的哭相。
这时,张九在旁边接话道:“他们做了什么?”
蜈蚣哭号道:“曹勇少爷一拳把我哥哥给打死了……”
“他为什么要打你哥哥?”
“因为…因为那曹勇看上了我嫂嫂……嫂嫂在路上突然被那曹勇抓住,哥哥不服就被打了一顿……呜呜呜呜”
有人议论道:“就前几日,我还记得说是曹勇少爷当街打了一个男人,头破血流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
这时在人群里面有人高声喊道:“护国候府欺压百姓强抢民女啊!”
一时间听到的都群情激愤,很多人围了过来。不知道的在后面问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添油加醋地解释了一下,然后没过多久护国候曹盛的侄子曹勇便成了衣冠禽兽,夜夜笙歌,摧花辣手,专门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大恶人。
于是开始有人喊:“交出曹勇……把杀人凶手交出来!”
人群中,一个青年人面色涨的通红,他双手紧紧握拳,想说明明不是这样的啊,你们不要轻易听信坏人的话。可是平时那些面色善良、热情助人的人现在衣袖高高挽起,右拳如刀剑枪林直指天空,目光狠狠盯向前几天市井议论时还暗自羡慕的护国候曹府,口号声越来越洪亮整齐,清一色的:“交出凶手曹勇!杀人偿命!”
青年试着让周围的人平静下来,大声呼号,可是周围的人只听得到愈演愈烈的口号;伸手去扯那些举向天空的拳头,却被拳头砸破了额头,青肿、流血。
他正是曹勇。他不肯躲到乡下去。
他已然声嘶力竭。眼中泛起红红的委屈,只是他说的他做的再没人愿意听,也没人愿意缓下来看他一眼。
有些理智的人纳闷道:“勇少爷我记得,他一直是个热心肠,护国候府里曹兴老爷也教导地严格,不太像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啊。”
旁边马上就有人反驳:“那只是他的伪装!没听到人说吗?他已经沾污了不下八十名少女的身子了……你既然认识曹勇,等下就去指证下,他要是真敢从这宅子里出来,你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太好?什么不太好?你莫非是和这奸人贼子一伙儿的吗?……就是,快点跟上,这等孽魔,我等人人得而诛之。”
曹勇眼中渗出无助。他在客栈酒馆里听到了【游侠会】那些人谋划整倒曹家的部分计划,因为担心被发现,提前离开了。晃荡一圈后,现在赶到闹事的现场,发现自己就算知道这一切都是这几个地痞流氓一般的游手做的,尽管刚开始没多久他的喉咙就喊得嘶哑了,也完全没有能力能够改变什么。
韩松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同样束手旁观的还有那位像蛇一般阴狠的老大。
这时,曹府的大门仍然是紧闭着的。又有人煽动说:“砸开曹府的门!进去搜!”
一开始,这些人对破人家门的事情还有着忌惮,可是当这么说,这么打算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也开始动摇了。
聚众闹事,现在在武朝似乎也没什么罪名。
这时张九他们说话了,场面很乱,都是在扯着喉咙喊。那胖子喊得格外卖力,汗珠滚滚的,身上的肥肉随着腹腔的震动一下一下地抖动。
“曹家欺行霸市挣了偌大的家业!”“还抢了一百多美女在府中关押着!”“前两天不是还说朝廷追封,赏银千两吗?”“我听说,他家还用黄金偷偷砌起了一座假山!”……
谎言的力量在某些特殊时刻是无穷的,当民众失去了判断真实的能力,他们就已经在拥抱错误了。
然后一些人因为黄金,有些人因为美色,有些人因为所谓的道德与良心,还有些人因为早就已经规划好了的计划,摩拳擦掌,开始动手做事,东西逡巡去找破开大门的工具。有的人绕着墙看有没有适合翻越的地方。有个惯偷就走上前去,想着用自己的“技术”去把门锁给撬开。
这时旁边有人指着地上一桩大木头说:“咱这么多人,不乏精壮好汉,为何不学着用那攻城的擂木直接撞开便是,似你那般偷偷摸摸撬锁做贼般的,忒小家子气了!”
那惯偷红着脸退下了。
众人轰然应诺。那桩大木也就是今日搬进城里来的,这樵夫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倔脾气,今天非要把这根完整的大木拿到城里来卖,结果还没卖出去,走到了曹府门口,正巧派上用场。
这根大木被五个精壮的汉子抬了起来,扛在肩上,曹勇已经失魂落魄地被人群挤到了外围。除了抬木头的五人,别的人都纷纷用双手或者单手扶住木头,嘴里喊着号子向曹府大门走去。大门里的家丁早就从门缝里看到了跑进去不顾身份直接报告给了曹兴曹老爷。
曹兴无可奈何,此时的他已经几乎是瘫倒在椅背上,闭目认命了,这一切都是有人算计好了阴曹家,可是一环扣一环,偏偏找不出破绽。
管家苏伯只得劝道:“老爷……要不咱们还是报官府吧?”
曹兴摆摆手:“现在报官,能有什么用呢?他们倒是算计得好,一开始只是说勇哥儿打了人,不过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又改口说苦主已死,勇哥儿当负全责;现在又变成勇哥儿强抢民女,争风吃醋打人致死了……好计策,不过我知道是谁算计的,这个人这种做事风格,温水煮活鱼;又如此清楚我的想法,我猜……恐怕就是那年流落在外的那位。”
讲到这里曹兴眯眼,似乎短暂地陷入了沉思。
苏伯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就想起来主人指的是谁了。那位在曹家可是个禁忌,他自己连提都不敢提。他于是连忙转移话题说道:“那可怎么办才好……现在家里除了老爷,几个刚刚收的家丁护卫都没见过血,就一把子傻力气。真要是像刚刚禀报的那样出事了,岂不是压都压不住。”
曹兴叹气说道:“我本来以为只是破财消灾,没想到却是奔着家毁人亡来的。那老家伙几次谋划都是循序渐进,结局激烈,这次的矛头既然指向如同他眼中钉的曹家,恐怕是十死无生,再难逃命了。”
无怪他这么悲观,那位的手段他也曾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领略过几次,自叹弗如,拍马难及。
“不管怎么样,曹家现在是我当家,只能走一步应付一步了。愿列祖列宗保佑,愿盛弟保佑曹家。”
曹兴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招呼苏伯道:“走,去前院等着,我们只能看着,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他很恨地补充一句:“只是……这事儿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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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曹勇已经快痴傻了。他今年十八岁,比年少封伯爵的曹骁小五岁。常年习武,身材也算是高大。八年前曹兴送大儿子曹骁去军中,留下这个小儿子在身边长大,从懂事以来他都是怀着景仰的心情去听说小叔和大哥的事情。那二位在边军,领兵搏杀匈奴,军功赫赫。
他也不止一次想投身从军,却都被他的母亲拦下来了,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
“你哥哥八年都没回来了,你也去,那还有谁给我养老送终啊?”
这日得知小叔战死,虽然凭着战功卓越已然封侯,但是以后就很难再收到小叔从边军寄给父亲让父亲读给自己听的家信了。
这件事情让他何其难过。
他失魂落魄地上了这条熟悉的街道,看到巷子拐角有人影,隐约听到女人求饶哭泣尖叫。
他便寻了过去,见到的场面大怒,原本就有的愤懑之情充塞胸膺,当时就将那强奸未遂的混混打个半死。
场面一时很大。最后围拢来的人虽然没今日在曹府门口这么多,但是也不少了。
小叔刚死。他挺烦这些人的吵吵嚷嚷,再加上有人找他说家里老爷在找他,便留下大名回去了。一路上还哼着小曲儿,觉得自己见义勇为,没给小叔大哥丢脸,他们保卫国家,我治安乡里。
然而他走了之后,那女人却改口告诉那些围观的人,曹勇刚刚看上了她的姿色,拖到巷子里,而她的男人却被打得奄奄一息。
加上一些游手在造势鼓动,“群情”激愤,议论纷纷。
今天蜈蚣为哥哥披麻戴孝,很多人想起来前几天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大家一拢和,得,这曹家,祸害乡里,已经是地方一大恶瘤了。
现在这些人扛着巨大的木梁,要撞破他的家门,要打砸家中的一切,要强取所谓的金银,还说要“解救”家里的女眷,要毁了护国候的灵牌。
这时他才知道,他是被人骗了;而被骗毁掉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整个曹家,甚至还有在边疆苦战的大哥,已经为国捐躯的小叔。
看着那口号声渐渐一致,变成澎湃的巨浪一波波拍打在他心坎上,曹勇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抖了起来。看来,全家人的名誉和命,今天都会毁在这里。
他颤抖的手颤抖的肩膀颤抖的嘴唇还有几乎要冒烟干涸的喉头都在告诉他,他拦不住这一切,即使试过了尽力了,都是没有机会的。
可是,他仍然哆哆嗦嗦地走到了人群的前面,平伸开双臂,挡在那比他的头脸都要粗大整整一倍的圆木前。
那木头径直地撞过来,不带一点有人情味儿的停顿。他挣着脖子,咽下一口唾沫,想要润润喉说点什么再死,可是喉咙干干涩涩的,只觉得喉咙痛,痛得火烧火燎。
他狼狈的脸上,没太多冤屈,或是倔强。
他决定要死在为他所连累的家族之前。
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也没什么绝望,或是渴求。
有的只是毅然。和屈辱的愤怒。
毅然赴死。
不得不说曹家人都是这样,天生就很容易会觉得【决死】好像只是吃饭呼吸的一种方式一样。
曹家先辈如此。
曹盛如此。
曹骁如此。
现在的曹勇,也是如此。
那木头沉重地压过来,影子遮盖住他的脸庞,让他觉得没刚才那么晒。面前的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也似乎遥远了。一切在结束前,就会与他无关了。
很凉快,好像,有风。
曹勇闭着眼眉头稍微舒展开了一点……似乎没觉得什么痛感。
有人挡在了他面前,那种淡淡的威严和所作所为表现出来的实力居然让场面猛地安静了下来,和刚刚的喧嚣嘈杂相比,反差十分强烈。
却是韩松默默挡在他面前。那五人抬的大木被他推在掌中抵在胸前,侧过脸既像是对着身后的曹勇,又像是对着稍远处那个一直看着这儿的冷脸老大轻声说:
“救曹家,我没什么理由……就一句不废江河万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