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都城中,今儿的天安定下来,烈阳高挂,空气里还带着丝丝缕缕冬日残留的凉风,晒化了的雪水映着微露出的土色,更是为初春携带起鲜腥的自然。
寒冬腊月,春光乍泄,正适合——起征战场,横扫千军。
出城的管道上,雨点般密集的军队有序地集结,一片片灰冷的战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寒光,冻结成凛凛寒霜。远远看去,比太阳还耀眼,却无端多了点抹不去的淡淡萧瑟。
执在手中的枪头上红缨摇动,军履砸下的脚步齐整一致,本该空空旷无人的官道上,亲属却排成了一整条街,同样黑压压了一片。
官道上气势恢宏的大景,家人的呼唤与不舍,战士的激荡与热血,一首军队的进行曲,战场的前奏曲,浩然展开。
云雀楼客栈的第二楼雅间里,侧窗而坐这两名男子,两人皆朝窗而望,沉默地看着这等壮观的场面,眼底不约而然地漾起异常亢奋的火焰。
其中一名男子率先一动,他的面色比之常人还要白皙一些,嘴唇的血色也浅浅淡淡,眼眸恹恹欲睡犹带病色。
那素色男子忽的开朗一笑,整张脸生动起来,与那烈日一样的灿烂:“护国大将军真是忙啊!”
他收回目光,冒冒失失地站起身,将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垂眸看着对方清冷无欲的眸子:“队长!他们要去晁九喂,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羝日山捉蛇妖啦?”
他的语调太过活泼,苍白的脸上因着兴奋而漾起红晕,两相对比,产生巨大反差,倒是冲散了些病弱。
“嗯。”对面男子的唇紧闭出淡薄的弧度,微微歪头轻飘飘地看着他,双眸清冷而自带强压,而后他低头轻酌一口热茶。
“真的?那那那,队长什么时候啊?”他的双眸瞬间被点上光彩,激动不已地拍了拍桌子,力道之大令得对面男子抵在桌上的手也跟着一动,茶水微微撒了出来。
茶水泛着热气,白雾袅袅。
男子并无责怪之意,他面色淡淡地拂去手上的茶渍,紧抿着的薄唇朝微红的手背轻轻吹着气:“三日后,赤洨进宫面圣。”
“三日后面圣……”他重复了一遍,哈哈大笑起来,“那就是第四日就走了。哈哈哈,又到了本神医大显身手的时候了!队长队长,要是你受伤了,别害羞,尽管找本神医!我辛垣别的没有,医术还是有保障的!”
说完这么一段又长还抑扬顿挫的话,辛垣的呼吸稍微急促起来,脸上溢着红,他坐下来轻轻的喘了几口,对着男子瞪起一双盈满了期待的眼睛。
“你这是在诅咒本队吗?”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辛垣的虚弱,再次侧头朝手背呼出一道绵长轻悠的白气,眼眸微微深谙起来,更显出淡漠。
“哈?要是诅咒能让你受伤的话倒也不错,”辛垣被噎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失望地对着男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真不愧是赤洨寻宝队的队长,你席舟轩啊,压根就没受过什么伤!”
辛垣郁闷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连连叹气:“我可是好想在你身上扎几针的。哎……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
“赤洨寻宝队,寻宝吗?”席舟轩偏头朝窗外看去,冷淡的双眸在那马上高瞻远瞩的血戾悍将身旁停留。
乔遇,不是往日谦谦公子的柔和平静模样,他的眼锋利无比,似利剑一般的凌厉,或许用拦腰一砍的大刀来形容更合适一些。根本没有人敢与他对视,战场上,乔遇的一双眼就是最好的威慑!
席舟轩淡淡地一眼扫过去,只觉得右手臂上曾经受过的伤开始隐隐作痛,他面无异色地轻轻伸手按住。
“我们赤洨,跟乔遇一样,都在守护着千塞国,只不过换个方式而已。”
赤洨寻宝队,名义上是寻宝的,实则为皇族效力,借着寻宝的遮掩,为皇族处理一些寻常人解决不了的事——比如这次,他们就要去羝日山杀了蛇妖。
席舟轩的话语渐渐淡下,辛垣揶揄地撇撇嘴:“是这样没错,可队长也的的确确是千塞的首富啊!上次我跑到你家仓库去看的时候,那些奇珍异宝闪闪发光地简直要亮瞎我的眼诶!”
他滔滔不绝地想要继续说下去,席舟轩却没有了继续当听众的兴趣,他轻轻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三下,复而抬手朝窗外一指。
指的正是那神情冷然的马上将军。
辛垣顺着手指看过去:“乔遇?怎么了?”
席舟轩收回手,淡漠清贵的一双眼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看得辛垣翩翩欲仙的同时,有了一些等会儿会被升天的感觉。
“你的师妹,跟他走了。”
这话一出,辛垣真感觉自己的灵魂从口中飘上去了。
他反应过来后猛地死扒住窗框,狠狠瞪大了眼盯着乔遇看。别说,还真在乔遇身旁的一匹战马上看见了一抹娇小的身影!
辛垣怒得瞬间掀翻了桌子:“哎呦我的暴脾气!这小兔崽子怎么还跟别人走了?”
席舟轩漠然地看着被掀起的桌子,在他的眼中这动作缓慢如龟速,他不咸不淡地抬手在空中捏住一个茶杯饮了一口:“不需要做点什么吗?”
“当然要做!”辛垣死死地扣住窗框,深深嵌入留下了指痕,忽然抬脚踩在框上,倏地发力猛然一跃,衣袖翩飞出一道残影。
“清禾,你这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皮痒了是不是,欠揍啊你,居然还跟别人走了!”
席舟轩缓缓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指尖微微一松,茶杯便落在地上应声而碎。四散的碎片残缺不全,他半敛着眼眸低声轻喃。
“残灯败烛之躯,怎么还要糟蹋自己呢?”
耳边传来客栈小厮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席舟轩半张着的眸清贵无双,漠至心魂:“辛垣,医者不自医,是愚者啊。”
乔家军的全部兵力出动,耗费了整整一个白天,微微朝西一瞥,还能隐隐约约地瞧见一排壮硕凛然的黑甲,渐渐淡成一笔,浅为一线。
那越发黑蓝的天空洋洋洒洒地铺沉了道道红霞,其中更是点缀了一个昏昏欲睡的夕阳,随着时间流逝,缓缓西落。
席舟轩仍坐在云雀楼二楼的雅间里,被辛垣损坏的茶桌已经布置好了新的换上。新茶桌很符合他的品味,桌面打磨得很平滑,泛着浓郁的深红色泽,就连那些纹样都雕刻得精致细腻。
席舟轩那双清冷到有些寡淡的眸子,迎着落日余晖而越发深不见底,越往下看越深沉,越无垠,端端是惊心动魄的清贵风华。
“啪嗒!”
一声诡异的声音响彻雅间,窗台的边缘上突然多了一双手,那是一双瘦极了的手,手指修长紧致出骨头的样子,手背上也是条条青筋绽出,它慢慢挪动着努力想要抓紧一点。
席舟轩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转向这双手,淡淡无语地盯了一会儿,眸间墨浪翻滚起来,随后他轻轻蹙起了眉。
这双手的主人在两只手完全扒拉住窗台的时候猛然发力,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得快要裂开,精瘦的手臂上也凸起了一道细长的血管。
瞬息间,窗台上已经站住了一个人,他像一只扑食的老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凶猛地半蹲在桌子上,狂飞的衣袖安静下来,少年带着风流倜傥的笑脸迎着席舟轩。
“队长,想我没?”
少年惯用的暧昧语调微微带着些许缠绵悱恻,席舟轩稍稍抬起下巴,调高了自己的视线。少年也才十五六岁年纪,正是身高抽条疯长的时候,通常这样年纪的少年都是瘦得没了边的。
脑海中,那藏在重重幻象与迷宫深处的记忆里,也曾有那么一名女子总是清瘦得让人心疼,尤其是令席舟轩万般怜惜。他的心蓦的一疼,恍惚地给少年沏了一杯茶,却接收到一枚受宠若惊的惊吓脸。
席舟轩视若无睹地又给自己沏上了一杯茶,神情漠然:“追禹,有消息?”
“有啊。”追禹跳下桌子悠哉悠哉地瘫软在椅子上,一只脚翘起放在一条腿的膝盖上,行云流水间潇洒不羁,带着能让少女脸红心跳的帅气。
他仰头一口饮尽了清茶,叹慰了一声后道:“下午我进宫的时候遇到了太子家的那只猫呢,跟我东扯西扯地鬼话了好久,还赔上了不少鲜鱼干,它才不情不愿地跟我说来着。”
追禹“啪”地一声将茶杯盖在桌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神情不悦地与席舟轩对视,言语间浓浓地嘲讽与不屑:“京城首美,那桑,就是那个及倚族人。”
“已经确定了,面圣那天,加入赤洨。”
这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席舟轩掀眸一瞥,颇有些冷傲的自矜在里面:“那桑?我没记错的话,她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及倚族人。”
及倚族在离葉大陆是万人唾弃的民族,其族人奸猾狡诈,背信弃义,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与魔族邪教相挂钩的毒瘤。
那桑顶替的是原本暮砧在赤洨的位置,暮砧刚去世不久,惨淡的离别苦愁正是愈发浓厚的时候。因而,排斥,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雅间里燃起的暖风逐渐冻结,追禹瞅了瞅全身都散发着淡漠冷清的席舟轩,忽然笑弯了桃花眼:“队长,我看情况不对耶。你老实交代啊,你是不是喜欢我暮姐?”
“喜欢?”席舟轩淡淡摇了摇头,目光飘远地看向窗外,“只是关心而已,就像我对你一样。”
“什么叫‘就像我对你一样’?我暮姐长得美,能力也强,跟我这混小子能一样吗?”追禹一脸鄙夷地瞥了席舟轩一眼,总是显得风流多情的唇角轻轻一勾。
“队长,你真相信我暮姐死啦?”
“她的魂烛已灭。”
“哼,”追禹毫不在意地捏着茶杯盖在桌子上,眉目里满是谜一样的自信,“我暮姐会死?瞎扯淡去吧!”
席舟轩真的很想拒绝跟某暮砧脑残粉说话。
“队长你真不喜欢我暮姐?”
“嗯。”
“骗人吧?”
“没有。”
“那……”
“我有喜欢的人,”席舟轩满脸淡漠地打断他,薄唇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地冷漠重复道,“很喜欢很喜欢。”
“啊?我只是逗你玩儿而已,队长你……”追禹一双桃花眼连桃花的形状都给瞪没了,“谁啊谁啊,队长?”
席舟轩的眼瞬间冰封起来,他拿起一杯茶慢悠悠地饮着,话语含霜:“你给我闭嘴。”
“说嘛说嘛,到底是谁,难道是凉袂?”
“或者是……”
“闭嘴。”
千塞的春天果然已经来了,连队长这样注孤生的人居然也有心上人?追禹在心里嘀咕着,而后继续锲而不舍的追问。
是啊,春天来了,万物也都该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