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舜城愈近了,石韦勒住战马,下令加快行军速度。
十二年,是一段仿佛很漫长的岁月,但石韦依然记得当年与严湛的扭打。北梁建都上京,下辖宁、瀚六十四州,无论地域还是人口,都近乎中州、南平、高昌、上虞四国之和,且辖关山牧马之地,拥横扫天下之铁骑。石韦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占尽一切优势,父皇却没有横扫四国、一统天下,而且还让四国各派储君来北梁学习为君之道?
在石韦看来,四国之所以存在,全仰仗北梁的恩赐。对诸国储君的公子、郡主,石韦全然不放在眼里,经常以欺凌为乐。而严湛的出现让石韦平生第一次吃了苦头,从来没有人敢像严湛那样拼命。后来,此事又传到时为北梁国主石崇明的耳朵里,害的石韦又重重地受了一顿责罚。
一年前,石崇明龙驭上宾,石韦得承大位,便开始筹备战事,欲为开拓之主,一统天下。第一个目标就是中州,不仅因其战略地位重要,更因严湛令石韦如鲠在喉,必欲除之而后快。石韦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顾忌严湛,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儿时不愉快的回忆,而是严湛身上有着一种不同常人的气质,与他为敌,会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两日前,石韦收到文武的羽檄,知道严湛不仅随严祈抵达舜城,更是首战便斩杀北梁正副先锋两员大将。石韦十分震怒,更加迫切地想与严湛一战。
渡河后,文武带领众将迎石韦至帅帐。文武甚至不敢看石韦凌厉的目光,首战便折损两员大将,肯定触动逆鳞,诱发雷霆之怒。不想石韦仅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便开始了解战事的准备情况,当得知万事俱备,可以随时攻城时,还褒奖了文武。
众将退出后,大祭司魏世功走上前来道:“陛下,不知此次攻城是为灭国,还是掠地?”
“孤统领二十万将士,远征中州,自然欲灭其国。怎么,魏公,有什么不妥吗?”
魏世功轻捻须髯,道:“微臣曾与陛下讲过,先朝龙脉在骊山之上,后来叛军势盛,龙脉被贼将公孙黎挖断。一时间,王气尽泄,但却凝聚在骊山上空,幻化为五龙,方才四散而去,分落于现今北梁灵山、中州东来山、南平常山、高昌紫金山、上虞乌山五地,吸天地日月之灵气,各佑明主,方有五国分立格局。今日,微臣观衮州东来山紫气更盛,只怕中州国祚绵长,难灭其国。”
石韦轻笑道:“孤贵为天子,欲行之事便是天意。即便天佑中州,孤也要逆天改命,尽灭其国。”
魏世功道:“陛下圣意已决,微臣自当竭力辅佐。欲灭中州,并非全无可能,若能破其龙脉,得其龙魄,自然大事可成。但这事全看机缘,先要得一中州帝王血脉之人,以其血诱出真龙,引入设下的屠龙大阵,将其炼化,得其龙魄。”
石韦听得饶有兴趣,并不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反而用目光鼓励魏世功接着说下去。
“龙魄择主而栖,拥有帝王血脉之人方能被其选中。如若陛下得龙魄护体,可尽灭中州,诸国来朝,为天下共主。只是陛下欲得这个大造化,却有一事不得不防,以中州帝王血脉之人诱出真龙,若在真龙炼化时此人在侧,龙魄忠主,则多半会附在此人身上。”
石韦笑道:“这有何难?若能诱出真龙,炼化时将该人处死便可。”
“若能如此自是极好,只是屠龙大阵一经开动,方圆数里内不可杀戮,只需将该人带离此间方可处死。只是此事一定要十分谨慎,因为若此人得龙魄附身,也将逆天改命,称雄六合,成为天下共主。”
石韦沉吟不语,似乎魏世功的话自相矛盾,此战若胜,俘虏严氏族人,则只可能是国主严祈、惠王严昂、宣王严湛。若能建此战功,中州又有何人可拒北梁铁骑,一战即可定鼎,何需再费这般力气?只是得其龙魄,可为天下共主的诱惑又实在太大,令他不由心旌摇荡,不能自己。
魏世功回到营地,靠着篝火坐下,凛冬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魏世功切下数块生羊肉,串起来在火上炙烤,又令侍卫取出一壶酒,放在沸水上温热。这是魏世功多年的习惯,每当遇挫,喜欢自斟自饮。二十余年的苦心经营,成为北梁的大祭司,就为了等待这个时机,而显然刚才的一席话并没有完全打动石韦。如果错过这一次,已届耳顺之年的自己如何还能再等上半个甲子?
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在魏世功看来,石韦也不免有些动心,只要把握好机缘,不时地推波助澜,石韦也不免是一粒向前的棋子,助力自己大功圆满。想到这里,魏世功将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挥,那酒杯竟生生地嵌入一旁的木柱内。
腊月二十三,按“官三民四”的惯例,正是中州国官家祭灶的日子。但就在这一日破晓,北梁发动总攻,数百辆抛石车轮番发射,雷霆之声不绝于耳。又佐以近百辆冲车,车高四丈、宽两丈、长三丈,安装八个车轮,高五层,外覆牛皮,最下层由数十名兵士在下面推动,其余四层尽皆是配有强弩的射手。一时间石弹呼啸、万箭齐发。
赵拱备战的三弓床弩几乎没有派上用场,只是零星地做了象征性的抵抗。因为只要有人探出身子,不是被石弹砸成肉饼,便是被箭矢射成筛子。
城内一片狼藉,房屋大多被毁,屋顶洞穿、墙体坍塌的不计其数。战前,虽已告知百姓投石车的威力和躲避办法,但仍有不少人死伤,哀嚎遍野、人心惶惶。
幸而北梁没有乘势攻城,仿佛就是要用抛石车和强弩挫尽中州的士气,不分昼夜连射三日。赵拱虽然知道抛石车的厉害,但未想到数百辆一起攻击,再辅以强弩,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已经不存在还击,面对如暴雨般的石弹和箭簇,所做的只能是躲避。
第四日破晓,严湛见抛石车的进攻强度弱了下来,来到城墙上,遇到了正在指挥还击的赵拱。尚未破坏的数十台三弓床弩方才派上用场,与北梁的冲车对射。三弓床弩的威力确实不容小觑,标枪一般的弓箭直接将冲车外覆的牛皮射穿,带着中箭的兵士飞出车外。接连射穿数辆,北梁冲车方才向后退去。
赵拱见北梁攻势减弱,对严湛道:“总攻马上开始了,舜城的城墙已经被抛石车砸得千疮百孔,土夯的部分大多垮塌,而且护城河都被石块填满。北梁必然选择此时攻城,不会留下修缮城墙的机会,下面将是一场血战。”
严湛放眼望去,确如赵拱所说,情况十分糟糕,北梁正在加紧集结,但却仍略有不解地道:“抛石车怎么也停了,难道是怕误伤北梁将士吗?”
赵拱淡淡地笑道:“这只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只怕方圆数里之内再也找不到石块了,已经悉数在舜城城墙内外了。殿下请看,北梁的抛石车已经开始后撤,只怕一段时间之内派不上用场了。”
严湛见北梁的抛石车正在后撤,倒也宽心不少,毕竟这投石车的威力太大,未及攻城,中州将士便折损数千,而且诸将束手、士气低落。眼见抛石车向一处集中,严湛不由盘算起来,若能将抛石车付之一炬,不免是大功一件,必能重振士气。
但当时的情形却由不得严湛多想,北梁将士蜂拥而至,攻城常见的云梯、渡壕器具踪迹全无,想来是护城河已经被石块填满、土夯的城墙处已摇摇欲坠,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了。
冲在攻城队伍前段的是朴刀兵和弓箭手,朴刀兵手拿盾牌在前,弓箭手紧随其后,搭弓劲射。中州射手立于城墙的箭垛处,与北梁弓箭手对射。最令人悚然的却是三弓床弩,箭矢射出,直接将北梁兵士洞穿,而后钉入地下,中箭之人如同跃起般悬于半空,尚未毙命者不住挣扎哀嚎,鲜血尚未流到地上,便在箭杆上凝固了。
这一番箭雨遏制住了北梁的进攻势头,扔下一地尸体退了回去。守城的将士还未缓上一口气,北梁的第二波攻击又开始了,这次却是将数十辆冲车置于阵前,上面四层仍尽置放弓箭手,下面数十人推动。冲车后则是朴刀兵、弓箭手,再之后为长枪兵、大刀兵。
赵拱令人射箭,箭矢依然如急雨一般,三弓床弩又射毁十余冲车。但就在此时,突然有兵士喊道:“三床弓弩箭矢俱已用尽。”
三床弓弩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长约六尺,本来储备不多,后来赵拱又令工匠加急赶做出一些。但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梁将士,未几便消耗殆尽。三床弓弩失去作用,仅靠普通弓箭无法射透冲车外覆的牛皮。北梁将士乘机加快推进速度,却突然发现脚下铺满了柴草,仿佛还浸过油脂,显得油腻腻的。
北梁将士虽然觉得不对,但形势却容不得多想,眼见便要攻到城下,当下鼓噪呐喊,便要开始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