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凉爽起来。有些庄稼已经开始收割,陆续运进了打谷场。
妈妈在队里打谷场上工,趁休息时间要去小街。要买米买面买盐,买布和棉花。买盐要腌咸菜,买布和棉花早些准备给我们做棉衣。
我听说要去小街,非要跟去,我的理由是,妈妈买的东西多,我要帮助妈妈往回拿。当然暗藏个小心眼:都说小街热闹,又有商店,又有冰果店,还有小人书摊,是我神往的地方,我想借机会去一趟。
妈妈不带我,我哭着喊着非要去不可。妈妈蹲下搂着我,摩挲我的头哄我:“脸子听话,妈妈抽空去买东西,很急,马上就得赶回来,没有功夫领你逛街,你不要去了好吗?”
我不听,见妈妈对我客气更耍起了横:“不嘛!我要跟你去小街,去小街!去小街……”
怎么劝我都不行,我非要去。妈妈来气了,狠狠的打了我的屁股,一面打,一面大声的斥责我:“这孩子,这么大了,大人上哪去非缠着,去买东西又不是去遛达,还得照顾你,碍手碍脚的。”把我打得好疼,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忘记那疼的滋味。陪妈妈去小街的愿望终于没有成功。
在西房山头站着,能看到去小街的路,望着妈妈远去的背影,走路有些蹒跚,一点一点的由大变小,我伤心的大哭一场。
伤心的原因有三:一是受到委屈,本来我已经长大了,我有力气能拎好多东西,并不是单纯去跟着玩,却被认为是累赘;二是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心里特别的高兴,可现在觉得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三是从来没有去过小街,妈妈曾答应我带我去小街,一次也没有带我去,说话不算数。
我呆呆地傻站着。
这时,一群大雁一面叫着一面排成“人”字形从天空飞过,我抬起头,久久地望着雁群。一会儿雁群从“人”字形又变成“一”字形,渐渐远去……
看着大雁,几乎忘了没去上小街的悲伤,挨打的屁股也不疼了,我不哭了。
我还是一直在房山头站着,看着小街的方向。开始进入秋天,天气真的有些凉了,去小街的路两边的庄稼已收割,空空荡荡,我周身有些凉意。
不一会儿妈妈回来了。远远地我看见背着扛着那么多的东西,把妈腰都压弯了。我赶紧跑着去村边迎接,帮助妈妈拿东西。嘿!我只拿一样——一个兜子就觉得很沉很沉,妈妈却拿了那么多的东西,我真羡慕妈,真有劲。
妈妈买了一袋米,一袋面,棉花和布,还买了一兜子的盐。
到了家把东西撂下,妈说:“你看,我给你买啥了!”我一回头,看见妈拿着一把糖块递给我。
“大白兔奶糖!”我高兴得脸都红了,蹦着大声喊。
妈妈看着我,开心地乐了。
我把妈妈买的东西都打开看一看,把盐拿出来一粒放在嘴里尝一尝好咸;打开米口袋用手来回抓,来回插着玩;闻一下细细的白面,粘得鼻子尖粉白;拿着一片棉花撕着拽着,觉得特别好玩,特别高兴。
高兴是高兴,可是还是有些遗憾,长到七岁没去过小街。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病倒了,发烧,脑袋晕的厉害,就好象把握不住自己,人往上飘……
我觉得自己很轻,竟然能飞了起来,直奔家里的纸窗户格上飘荡;又觉得很费力气,身体很重,好象是有什么约束——就这样返来复去折腾着。后来,窗户格子上又出现了两个小人,不停地在招呼我,我下了决心执意要去窗户那边。好象那儿有无尽的引力,也好象有什么绳索样的东西在向那无尽的空间拉拽着我……
妈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我浑身晃动,起来又躺下,不知所措,不停地安慰我说:“吃了药,马上就会好的,孩子!你不要动,怎么了,孩子你不要动……”
这时,是爹粗壮的声音说:“喂!你在干什么?身体一抬一晃的。”
我说:“我要飞到那上面,我要去。”
“混蛋!你往哪儿去?你说什么胡话?!”爹大声地喊着,如雷贯耳。
我立刻楞了一下,惊醒啦。看着冲南的纸窗户格那面,只是空空的、清清楚楚的木格,于是我静了下来。……
爹爹是莽撞性格,遇事不管那套,他这一喊可能还是起作用的,是否是有科学道理不知道,反正一声喊使我精神正了过来。按奶奶的说法,也可能是一声喊,把鬼魅吓跑了。
也不知是几点了,我醒了。睁眼看见妈用焦急的眼光看着我,妈妈一夜没有睡觉。问:“怎么样,不醒人事几乎一宿,净说胡话,现在感觉好些了吧。”
我觉得好多了,轻轻地乐了一下,看着妈妈。见我有所好转,妈长出一口气,脸色很轻松,有些高兴,也很憔悴。
随后,妈妈又让我吃了一片药,那时也没有什么药,大概是“索密痛”吧,但在当时是很有效果的。
天亮后,妈妈又背我去了小街的诊所,看了一下大夫。那时侯医疗条件很一般,大夫看了一下,拿了一些药,并且打了一针。大夫解释为什么说胡话,是因为生病发高烧引起的。
吃药、打针,身体的抵抗力也起作用,我的病觉得好多了。
妈说:“我儿子就是好样的。将来,身体肯定是棒棒的。”妈妈的话,有些祝愿也有些是祈盼。
妈背我的感觉,我记得太深。瘦瘦的肩膀,那么有力气,那么使人有温暖感觉。当然,妈就是怎样累和辛苦,也不会说一点抱怨的话,默默的承受着,孩子们平安快乐是她最大的欣慰。
病好的感觉,心里特别轻松,觉得天气晴朗,空气清新,精神特好。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充满希望。
我心里高兴,我终于来到小街。那小街真宽敞,那商店的货物真多,琳琅满目,商店旁边还有各种店铺,我的眼里没见过这场面,觉得小街是世界最热闹的地方。
看看冰果店窗口边有人在买冰果,那窗户真好看,透明瓦亮的玻璃,刷着淡蓝色漆的框,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小街两边有粮店,出租小人书的书摊。还有卖火勺的店铺,用二分钱真就能买一个又厚又大的糖火勺。马路边还有一个大个的绿铁箱子,妈妈说那是邮信箱,写信就顺着邮箱的缝隙放里,信就能邮到遥远的地方。
我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人们说秋老虎,果然不假,步入秋天,天气却热得很,奶奶在院子里腌咸黄瓜,热了,说想要吃冰果(我们管冰棍叫冰果,那时候还没有雪糕、冰激凌)。
“嗨,可惜你的姐姐们都没在家,我出钱可没人去买,不然我们大家吃冰果。”
我说:“那有什么难,我也能去小街。”
“你能行?可别走丢了。”奶奶说。
“我行的,上次看病妈妈带我去,怎么走我知道。”
“不行,我可不敢让你去,你还小。”
“奶奶让我去吧,我都多大了?我行!”
在我的软磨硬泡地说服下,奶奶终于答应我去了。以前买冰果的任务都是交给三姐办,三姐和她的同学于梅很快就能买回来,这次这光荣的任务由我来完成了。
奶奶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棉垫子,告诉我好几遍怎样买冰果,怎么把冰果包起来保温,最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让我去了。并且一再嘱咐我快些回来,让我快些回来,不光是怕冰果化了,主要是怕我出意外,走丢了。
到了小街,直奔冰果店。有白糖冰果也有红糖冰果,都是三分钱,我只买白糖的。付完钱,把冰果按奶奶的要求包好,就赶紧往家走。
如果不是怕冰果化了,如果不是奶奶一再嘱咐我买完冰果赶紧回来,我真想在小街走走逛逛。
我急匆匆地走着,前面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胖乎乎的女人把我拦住:“干什么的,小孩崽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很实在地说:“我买冰果。怎么了?”我一抬头,原来是潘高芝。
“我检查检查,你是不是偷东西了?”
“我才不是小偷呢。你是小偷!”
“小崽子,那你得跟我走,到那边去检查。”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前面一排空房子,我有些不情愿:“我不去,一会儿冰果就要化了。”
“不行,你得跟我走。”潘高芝说着就把我往那片空房子方向拽。
我被拽了一段路,见她有些放松警惕,我说:“我要撒尿,憋不住了。”她说:“撒尿可以,可不许跑了。”
她松开我的手,命令似的说:“把你手里的包裹给我。”
我没有把包给她,惊讶地指着她脚下的路边说:“那是什么?蛇!蛇!”
她听我大叫,惊慌地回头看着,趁着她不在意时候,我突然跑了。
我跑了。并不是我急中生智,在潘高芝脚下不远处真的有一条类似我在后塄子见到的同样颜色同样图案的花蛇,那蛇盘着身子冲着潘高芝凶狠地昂着头,我看得很清楚没有尾巴。那花蛇见潘高芝转身瞅它,突然向潘高芝窜一下,虽然没有咬到她,却使潘高芝吓得目瞪口呆,翻了半天白眼。
是小花蛇救了我,不知小花蛇怎么从后塄子来到了小街这面。后来我知道了,那时候后塄子被生产队填平修整成了庄稼地,没有了小花蛇的住处。
潘高芝吓坏了,等缓过神来之后过来撵我,她那满是赘肉的身躯哪儿能撵上我呀。我回头见她的丈夫也远远奔过来。
心想:幸亏遇见小花蛇,幸亏我跑得较快,不然落到这两个男女手里,没好。
其实不单是我跑得快,有几个过路人从远处走来,他们俩也有些不便于大张旗鼓地追,才使我逃脱。
我一看他们没敢追我,也放下心来,放慢了脚步往家走着。
突然,听身后面有嚓嚓的脚步声,一回头,哎呀妈呀!那潘高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偷偷追了上来。
那肥胖的身躯竟然追了上来,我赶紧一蹿一蹿地跑着,前面一个宽宽的水沟我赶紧跨过去,跨过沟前面一道高坎,比我人都高,我费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爬上了去,没想到潘高芝竟然也爬上来了,我稍慢一点,她突然一伸手抓住我的裤脚子,这可怎办?我一抖一抖地乱蹬乱踹,这一乱踹正好一脚踹到她的鼻梁子上,竟把潘高芝踹到下面水沟里去了,呛了两口泥汤子,好不容易爬起来,蹲在地上咳嗽了半天,再也没有劲追我了。
我的一只鞋掉落,也顾不得了,我光一只脚穿一只鞋,一脚高一脚低地跑了。
由于跑得急,沙土道上一跐溜摔了个跟头,我抱着冰棍就是不撒手。
为了保护冰棍我双手没有扶着地,把胳膊肘蹭破了。赶紧爬起来顺着一个岔路就走,结果走错了路,来到了邻村小麦屯。从来没去过小麦屯不知道怎么走回家,亏得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爷爷,在路边拄着拐棍,我上前打听才找到回家的路。
很狼狈地回到了家,冰棍都有些化了。我也累够呛,到家就躺在炕上,不能动弹。
奶奶听说我回来的经过后急坏了,看了看我受的伤,她说幸亏你跑得快,要不然被人贩子带走了。
妈妈埋怨说,大孩子去那儿都结伴而行,你自己一个人,真胆大。
我虽然安全回来,家里人还是都很震惊。
或许是潘高芝他们想报揭发他们偷南国梨之仇,打我一顿;或许是真的想把我卖给人贩子,我不得而知。
奶奶是不让人的主,她特意去了小麦屯村大队部告了潘高芝那两口子的状,说他们经常做坏事,这次不怀好意,竟敢对祖国的未来下手,企图拐卖我。
后来奶奶又去找潘高芝和刘民两个人,去找他们算账,准备拿烟袋锅子刨他们,他们俩有幸没有被奶奶找到,如果找到,他们的脑袋肯定会被刨几个大包,奶奶可不管那套。没有找到也可能是好事,那两个恶徒对奶奶下手也不好说。
本来就不爱参加集体劳动,整天游手好闲,经常做一些偷盗集体、个人财物的事情,前一阵子还偷邻居的猪崽去卖,大队早就想处理他们,这次的事情领导很重视,大队部最后经研究报有关部门,那对男女终于被遣送走了。
说去不上小街,总是去不上;说一去,就是接连不断地去。
国庆节之前我们文艺队去小街演出,我们表演腰鼓舞,大家每个人脸擦红粉,腰系彩带,挎着一个腰鼓去表演。前面有两个大头娃娃领队,后面的人很整齐地一面走一面扭着跳着敲打,我们打着鼓点,不时还蹦起来。老师指挥:“大小大,大大大……”演出的节目红火喜庆,这表演博得大家的欢迎,我们周边围满了观众,里三层外三层的。
表演之后队里奖励了我们,文艺队里每人发了几个南国梨。这梨我们那时很少吃到,很珍惜,舍不得吃,我一直揣在兜里,不时拿出来欣赏。
看着那梨,不大不小圆圆的身材,黄黄的身上长着均匀的小斑点,细细的梨把,梨屁股长得圆圆的小坑,梨上面有一片红色是太阳晒的,像女孩羞红了的脸。
这时我来了孝心,我要留一个给妈妈,留一个给奶奶,也是为了向大人显摆我们文艺队的好,其余的我一面走一面吃,而且还是一回咬一口,一点点地吃。
我一面走一面想,一定要给妈妈和奶奶尝一尝这么好吃的梨。
我跑到家大门旁,看见妈妈正在挑水,奶奶在大门口站着。我穿着BJ蓝的裤子,白衬衫,兴致勃勃地把梨拿出来,给妈一个,妈没要,笑容满面地直夸我长大了;给奶奶一个,奶奶也不吃,乐呵呵地说我真是好样的,有出息。
邻居张着大嘴笑着夸我:“孝顺了,知道孝顺了……”
我也张着大嘴,“哈哈!哈哈哈!……”地乐着。
“傻乎乎地在乐什么呢?”黄丫还是有些改不了她那性格,猛地拍我,把我下了一跳。
原来我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想,想着把梨拿到家里受到夸奖的情景,不由自主地乐出了声。
这梨,太好吃了,有些板不住。最后经不住好吃的诱惑,留着给妈妈和奶奶的两个梨我还是全吃了。
吃到最后一个时,在手里拿着间隔好久才吃一口,往回走,一面左顾右盼地玩,一面吃。看也不看梨一眼,就咬一口。
突然,一股剧痛,我口中舌头疼的简直要命,我都有些站不住了。觉得有东西在口中蠕动,用手从嘴里抠出,一看原来是一只蜜蜂。
那是一只脱离了蜂群的蜜蜂,它闻到梨子的香气就落在我咬一半的梨上品尝,正好我也没看梨子,随着一口咬进的梨一起卷进口中。舌头一动挽起梨块刚要咀嚼这香甜的美味,那蜜蜂在这突然的变故下,以为进入了陷阱,疯狂反抗,狠狠地把我的舌头蛰了一下。使我痛得“手舞足蹈”。
我的舌头又麻又痛,半张着嘴,嗷嗷地叫着回到家,家里人都吓坏了。
奶奶上前:“这是怎么了,这样叫唤,是谁家杀猪了?”奶奶有些打趣地说我。
我什么也不能说,到家一头就倒在炕上,半张着嘴,手指着口中的舌头。
大家全都来看我,姐姐们都围着我,见我这个样子,七嘴八舌猜测起来:是不是嗓子让什么卡住了?痛得要命;是牙疼,牙疼就这样子;是不是吃什么东西没吃好咬了舌头?对!肯定是。
他们这么猜测我,我不得不说,我卷着舌头唔啦唔啦说着:“让蜜蜂蛰了。”大家怎么也没有听出来。妹妹小多过来,肯定地说:是嘴馋,吃东西咬了舌头。我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长时间舌头开始肿了起来,好像没有了知觉。奶奶看出来是舌头的病,也没有什么招法,给我灌了一点凉水,缓解一下。
别人不知晓,我自己情绪很低落,心想,这回完了,可能我要变成了哑巴。足足半天时间我就在屋里躺着,也不出去,也不说话,我认为已经不能说话了。
不能吃东西,晚上一宿也没有睡觉,翻来覆去:将来变成了哑巴可怎么办呢……
第二天,经过一晚上的思想斗争,我已经决心面对哑巴的现实,舌头也不太疼了,但还是觉得好像满满地肿胀的感觉,就好像舌头增厚了好多,窝在嘴里不敢动一动。
有些饿了,我也不能说话了,我从炕上爬起来,准备出去寻找吃的。
奶奶赶紧问我“能吃一点饭吗?”
“哎呀!我饿死啦,有什么吃的没有?”
啊!我能说话呀,我没哑巴呀!我惊讶了半天,原来是一场虚惊。
奶奶赶紧从锅里拿出刚刚烙好的红薯和苞米面混合的饼子。
“奶奶这饼子这么好吃。”
“那是你一天一宿没有吃东西,饿了!再加上,你是心情好。”奶奶也非常高兴,笑呵呵地说。
奶奶问明白我舌头的原因之后,啧啧地直咋嘴说:“活了多半辈子,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蜜蜂能把嘴里的舌头蛰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