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只是昨天的事情——对现在的寞宇轩来说。
那是一个密林之中的小城镇。
午后,房屋的影子里,在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一排排细密的黄沙被微风慢慢扫着一点点堆积在道路的一旁。远远地看上去,细细的黄沙也像是温软的阳光。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手指上都能传来微微的暖意。
寞宇轩曾经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过,也曾看着道路两旁的树木。这些树,有些树的树皮平整,而有些树干的却早已干裂。走过一遍的路,他便不会轻易忘记。手指轻轻掠过那些干裂的树皮,会有一层松散的细粉被轻轻扫下,轻捻指尖,会有一层粉粉的感觉。那时,风迎面吹来,几片枯黄的叶从空中翻滚而下,随着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声响落在地面上,脸颊和衣襟上满满都是风的感觉。而有那么一阵,风势骤大,裹挟着大片大片的叶结成阵势劈头盖脸扑面而来。看着那种气势磅礴中又浮动着的一片叶子小小的感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大块大块同时又是一片一片的落叶在空中飘扬旋转的身姿,四周充斥着漫耳的,无边无际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息的沙沙声。在那个瞬间,忘记自己身旁有风经过。
黄叶飘尽,风又重新回来。寞宇轩站在夹杂着碎石的青石路的转角处,目光越过矮矮的墙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和薄薄的轻云。阳光在白云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随着轻云一片一片的飘过。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安静了,行人无声地走过,风无声地掠过,落叶无声地飘过,飘向远方,向着云离开的方向。
申时已经过去了一半,透着一身薄汗的寞宇轩才回到了那间小客栈。
阳光已经开始斜照,出去采购物资的伙伴们还没有回来。寞宇轩搬过凳子坐在了大门边,背倚着门框,透过斜阳里慵懒浮动着的微尘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此时天气,一件单衣和一件轻衫正好,不冷也不热。后厨饭菜的香味已经开始弥漫,红彤彤的阳光穿过门口那棵老树已经开始稀疏的叶,投射到寞宇轩的脸庞上,透着一股舒服的暖意。老树的叶虽然有些稀疏,但仍然还是绿的,绿得可爱,绿得像要化为实质的油滴。远的地方,阳光倾泻下来泼在砌了青石的小路上;近处,阳光被绿叶的影剪成一方方光明温暖的地界。偶有一两只麻雀会落到门前的空地上,也不畏寞宇轩,在空地上一跳一跳,有时起轻啄地面,有时又互相追逐,有时也站着不动,仿佛也沉浸在这融化了的像琥珀一般粘稠的阳光里。
只有在有人经过那一小片空地的时候,那几只麻雀才会跳远几步。也只有在此时,寞宇轩才会微微地侧一下头,看向走过的人的脚步。
听着巷口略微有些嘈杂的人声,会觉得那些声音遥远得和自己毫无关系。
直到残霞渐渐地散去,夜幕开始笼罩大地。
……
而现在,仅仅是第二天。此时此刻,当寞宇轩再次踏上这方土地时,一切的一切在熟悉之中都已变得截然不同。这原本该是一片他熟悉的土地,而在此刻——
却熟悉得让他感到陌生。
从脚下,到远方视界的边缘,大片大片的红色或点缀或横铺,像是一幅写意的泼墨山水。沉闷的空气从脚底翻涌着升上来,压得人胸口难受,连呼吸都费力。皮肤泛着一层难受的痒觉。阳光下,草间悬坠着的晶红的血珠,看起来像是璀璨的红宝石――如果没有这刺鼻的血腥味和其中夹杂着的一丝丝不知道是什么的奇奇怪怪的味道的话。
步伐有些颤抖的寞宇轩走过那条横陈尸首的青石路,奋力让自己不要去注意鞋底异样的感觉。一眼瞄去,满街的尸体都带着形状可怖的伤口,有些看起来像是刀剑所伤,而有些尸体的现状甚至可以被称之为破碎――身上带着像是被蛮力撕开的巨大伤口,血液在青石之间的缝隙中流淌,又在青石上展成薄薄的一层,像是透亮的水晶。
唯有一种尸体的死状例外,不像其他的那样血腥残忍,甚至带着一种原始的美感,伤口简洁得让人感到透骨的寒凉。在尸体堆中想不让人注意到都难。那些尸体,毫无例外地都在胸口心脏位置钉着一支雕翎长羽。这样的箭,寞宇轩再熟悉不过。他知道,有一个人的箭囊中就曾满满地排列着这种致命而又精美的羽箭。那天她曾在他面前一只一只细致地擦箭上油,温柔得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秦梦莹。
这是她的箭。
她有危险。
寞宇轩无视鞋底异样的黏稠感,跨过地上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早上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也许是因为平时秦梦莹表现得太强势,会让人忘了她其实不过也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罢了。即使她比寞宇轩年长,但仍然还只是一个女孩子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时候不在她身边,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要是她死了怎么办?
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寞宇轩跑过这条自己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青石街,脚下糊着的一层红色液体好几次让他差点滑倒,但他始终不肯慢下来,只想跑得再快些,再快些。好像跑得再快些,就可以快得过时间,就可以快得过命运,就可以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
又是这个熟悉的转角,又再一次地回到了这个地方。
有风吹过,悠然飘下的落叶遮蔽住了他的视线,带着一丝丝腐烂的腥味。此时此刻,在转角的前面半步之处,寞宇轩的身影定格在了这里。转角的另一边,有个人慌不择路地跑来,几乎就要撞到寞宇轩的身上。落叶飘下一寸的距离,那个人感觉中无限贴近的脸,眼中透着绝望。
“救……”
嗖――
话未出口,就有一条反光的直线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呼啸而来,轻而易举地贯穿了血肉的胸膛,带着未死绝的身体钉死在了对面的墙上。时间再次开始流动,白羽的箭尾有规律的快速震动,发出嗡嗡的轻响。黏稠的鲜血顺着箭杆流下,成股地砸到地上。墙角蔷薇的颜色,艳得像是――
不,那花瓣上面流淌着的,本来就是血。
寞宇轩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那片叶悠悠然地落到他的肩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也不是不曾目睹过亲人死去。可没有一次,没有一个人,死得如此凄凉,死得让人觉得死亡是一件如此的痛苦,就算死了也不得解脱,痛得灵魂也会凄厉地叫起来。
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人面对他时最后的眼神。
里面包含着的,除了从心底里涌出的绝望,那一瞬之间闪过的还有什么呢?
希望?又或者是对他的怨恨。
……
一个脚步声从转角看不到的那边渐渐地逼近,寞宇轩在怳忽之际迈出一步离开了墙体的保护。在那片落叶离开他肩头的瞬间,又有两只羽箭呼啸着飞射过来。寞宇轩只看到眼前两条白线一闪而过,钉在了那个还未死绝的人身上。那人在将死未死之余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寞宇轩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脸颊,这才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疼。那是高速运动的羽箭擦脸而过时带动的空气在他脸上划开的痕迹。
……
“你为什么要回来?”
寞宇轩忍着脸上火灼一般的剧痛转过脸去,看到那边持弓的人在阳光里,脑后长发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