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着青袍乃是霍清漪的特征.加之“青衣”这两个字我有意着重.其间那些可以说明白的、说不明白的.在这有意无意的提点之中.也都是明白的了.
青衣……清漪.
簇锦自然已听明白.一室光影流转.映的她面上红白忽变.她那双眸子蹁跹了起來.有水润的华光惝恍荡漾其中:“妙儿……”唇兮嗫嚅.软眸忽抬.
我一个打断:“你又忘记了.本宫小字是红妆.”极快的将她这话给堵了回去.
“妙”这个字眼太惹眼.在这当今兴安一朝是绝对不可以出现诸如此类的字眼的.浑不知就会被隔墙隔院间哪一双眼睛、哪一双耳朵给听了去.实在太可怕.我决计不能在这坦缓前行的中途被什么给意外打断这步伐.
簇锦应声缄默.敛眸定神.已然明白了我是什么意思:“娘娘所见到的那位面善之人.为何堪堪的就去了海龙寺.”须臾后定神又道.
我足颏莲移.启口喟她:“那位公子名唤‘念尘’.据海龙寺的住持方丈讲.是在民间偶然遇到、心觉他与佛有缘.于是便将他带进了西辽宫里的海龙寺來修习禅宗佛法.”于此稍停.侧眸顾她一眼.“那位公子他主修的是玄黄之术.这倒是于佛家禅宗净宗一系里头.似乎不怎么常见.”其间又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簇锦也是能够明白的.
簇锦有半晌的愣怔.旋即蹙眉向我走了几步过來:“奴婢倒是对这玄黄之术很有兴趣.就是不知道能否有此机缘……前去海龙寺拜会那位公子一遭.”她亦不曾直接将想去见见清漪的心思吐露.只这般走起了会心的路子.
我明白这些年來其实她一直都念着霍国舅.我亦是默默的念着的……毕竟在这已然物是人非的世界上.我们所熟识、所交好的那些个故人都接二连三的走.便只剩下彼此、还有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霍清漪.
其实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避讳去想前朝的旧人旧事.所以我也一直都在避讳着去谈及那位气质卓绝、唤雨呼风、权倾一时的国舅爷.不止是因他是我那极不愿记起的前朝旧事、旧人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因为在我的心中一直都存在着一抹侥幸.
当时乱军入都、后一路直取皇宫.浩浩荡荡好一通肃杀攻掠之大阵仗.而作为素被倚重的国舅爷.更会是乱军首当其中要逮捕的对象.他生还的几率本來就不大……所以我不敢去思考他是生是死这个问題.因为我不忍他有事、但又觉的他不大可能会无恙.而我只要不去想就不会知道他会死.所以我始终避讳去触碰这些.
却不曾想这山不转水转的.时隔五年.居然再一次于这西辽后宫里见到了他.虽容貌毁去一半.但他至少还在.还不曾丢下我这个支零零的故人在这清寂世间、而独自羽化成佛了去.这样.真好.
“若你愿意.明儿便随本宫一道去一趟海龙寺……拜会住持、听闻佛法.”我对簇锦如此道.
沒有明说是去见霍清漪.只说是去海龙寺里拜会住持方丈.这话已然是婉转的.但意思却也清楚.
簇锦面上荡涤出一怀极复杂的神情.似喜又悲.最后满满的全都是动容.
而我已觉身与心皆是这样的疲惫.便不愿再多说哪怕一句话.就此转身.踏着昏昏沉沉被晕染开一圈、又一圈涟漪的灯影烛火行回内里小室权作休息.
半明半灭的微光在我眼角眉梢流泻似瀑.心口的沉重化为了大石跟着重重的向我压下來.让我顿觉透不过气.在这分明和煦的四月永夜里.我再一次那样清晰深刻的认识到.原來自己已经死去、且就在这岁月的风尘侵蚀之下不住斑驳的腐朽凋零……
.
人就是这样.越是在已经失去许多的时候.那突忽一下重现眼前的旧日之人、或物便能更容易的勾动内里这火焰.也更容易唤起心头那些凋零的温情.
在去往海龙寺的路上.簇锦一路都走的非常急.若不是领走于前的我把这足下的步子压着、她碍于礼数不好逾越我.那么按她这速度此刻怕都早已经飞奔到海龙寺里去了.
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宫里的牡丹……不.或者说自打兴安一朝之后.这宫里的牡丹便在我的记忆中失去了颜色.也不知是当真每年不曾再开过、还是兴安帝他除了牡丹换上了其它的花卉、亦或者单纯只因我沒提起那心绪去多留意的缘故.
但眼下这一年因心之所至而特意去看了一下.这牡丹丛还在.但不知道是不是花期未至的缘故.莫说花冠.便是连一个花骨朵都不曾有.也很难想像都到了这四月暮的时节却不见显形、那日后还能有怎样含苞待放的势头.
我把这心略略一收.温风过面时又想到了什么.抬眸对簇锦道:“对了.那位念尘公子的左脸……听他说是幼时走水时不慎被烧毁.因留下了极其狰狞的旧伤.故而他左脸覆了一道银白色的面具.”还是要向簇锦交代一下的.免得她等会子见了清漪因沒一个心理准备.而再给惹得情潮怎样一番汹涌起伏了去.
应声之后去瞧簇锦.见她面目微一恍惚.旋即眉心浮动起一抹会意.她抬眸顾我.颔首点头.
又行一阵便至了这着实偏僻的海龙寺.远远儿入目这一大片清碧竹林便觉身心都是可喜的.一脉于这繁华又无奈的后宫之中浸泡出的铅华就此被权且搁置.便就轻盈着一个身子一颗心.我与簇锦并肩缓步踏入这幽光沁绿的竹林小道、一路直抵着入了那翠竹假山环抱掩映的别样洞天般的海龙寺去.
住持方丈不知又去了哪里.终归眼下是不在寺中.只留下几个洒扫之人留守看护.
西辽皇室对海龙寺住持素來敬重与尊崇.故而住持可以随意出宫.且这进出宫的时限、次数皆是不做硬性的规定.如此倒也不惊奇.
我与簇锦只一心要寻清漪……不.是念尘.便不管不顾、也不见有诸多忌讳的干脆逾越了一回.即便住持不在也还是径自入了佛寺去寻.
足步才堪堪迈过一道长长的门槛儿.却倏然一下.前边儿走的急促的簇锦步伐一乱、一个沒防备的便打了个踉跄.而这时颇为戏剧化的.那一席素玉色的身影刚好由内步出.一下就把簇锦拦腰给匡扶进了怀抱里去.
那是霍清漪.他的气息总能让我最先早早的就感应的到.且那左面覆着的一道银白面具尤其让他更是抢眼.但他终于换去了那素爱的青绿宽袍.换上了这一席宽松的玉色疏袍.可见他不日前与我见面时.该是有意做回了旧时打扮、好叫我认出來的.
簇锦的眼睑被阳光辉映的眯了一下.须臾后适应了这光波的格局便徐徐又睁开.
霍清漪这一头乌发不曾收束、又好像是方才身子一晃时震开了的.此时这一头缎样的漆发合着风的势头而在阳光下飘忽曳曳、粼粼生波.恍若百千星光月影一齐流瀑.刚好这覆在面上的半边面具银光游龙、又倏然打出一脉金蛇狂舞的乱乱势头.更像是特意造的势.尽显出诡异而神秘的一种势头.这势头恍若天人.
簇锦这身子感觉是僵定的.她在须臾的恍惚之后便认出了霍清漪.却一时忘记了起來.
清漪扶着她的腰身将她重又扶起來立好.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清他面上的神情如何.但一定是从容平和的.一如当初再见到我时一模一样.
簇锦抬手.下意识便抚摸上了清漪那半张银色面具.眼角眉梢浮起一脉昭著的疼涩.她抚摸的很小心.像是在倾心呵护一件精美的珍宝、易碎的瓷器.她与我到底是不同的.我初见清漪这般面貌.心头第一涌起的一种强烈的愿力就是把那面具给他掀下來.而簇锦却决计不会那样做、她会悉心去呵护.
“这位……便是念尘公子.”我走上前去将这一脉异样氛围所适当的打断.毕竟是在宫里.我尤恐被谁人看出些异样端倪.旋即又转身一迎簇锦对清漪.“这位便是本宫最贴己的宫人.簇锦.”
他二人方明白了场合时宜.忙不迭将那距离又拉开了一些去.才要言语些客气的字句.却见周旁小径间那宫裙曳动、足步逶迤的女子款步走來.在面见我与簇锦正同清漪煞是亲昵的咫尺相对时.那柔然的面目便起了一丝黯然的味道:“念尘.你怎么又跟这宣妃处在一起.”旋即嘟嘟嘴唇加快了步子走过來.
倏然回眸瞧见那來人时.我与簇锦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控制了这起伏的情绪.那來人正是晴雪长公主.
这位公主倒忒是黏人.不过清漪的气场自然是压住了这位高贵不可一世的公主一筹;且看这架势.这位公主也是心甘情愿被清漪压制的.且今日一见她这面貌神色.像是被清漪这自身的魅力、与被岁月出落的更精致英武的气场而收服的更为伏贴了.
看得我眉心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