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一句“杖杀”不是沒有把我吓到.但我既然胆敢冒着禁忌行此大不韪事.一开始也就意料到会是怎样的结果.
茗香苑里的下人都是受了蓉妃的命而隐退了去.此刻见皇上亲自发了威.自然极快便从小门之侧、偏殿之檐下急急火火就赶过來.
我心里知道蓉妃并着浅执定也在一个不能确定的地方默看一切.她们怎么都不会想到我居然有胆子触碰忌讳、把宸贵妃扮到了底.
但这一阵子相处下來.我的行事蓉妃应也有所了解.她也必然明白我不是在冒然求死.必定会有着我自己一套行事手段.这节骨眼儿上.倒是沒见她们两人出來.
“陛下.”眼见那内侍冲着我过來便要扼我肩胛.电光火石.我对着眼前的皇上“噗通”就是一跪.后边儿这一干话基本都是嚷出來的.“奴婢死不足惜.但奴婢一定要让陛下知道.奴婢行此大不韪之事并非对先帝宸贵妃不敬.而是成全宸贵妃不忍陛下伤神伤心、过度念想的一片心意.”我纤纤的柔荑已经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两边儿擒住.宫装裙角并着一通凌乱萎靡.又加之凄厉音波神色.这模样好不狼狈.
果然.在皇上心里.宸贵妃的位置一向无可取代.即便我此刻有死前乱狡辩的嫌疑.但这一遭话语说下來.忽地就见皇上那冒火的面目有了些微沁凉.
他示意那太监且慢.又凝起目光就着月华瞧我半晌.铁青的眉头有了一个次第的舒展.但口吻依旧不明快:“是你.”轻轻一句.我还不待回复便又听他道.“你是湘嫔苑里的.”声色略着重.他在求证.
湘嫔、慕虞苑、甚至锦銮宫这一连串全部都充斥着陛下对宸贵妃的回忆.有道是爱屋及乌.哪怕他做不到.但至少会对此间人或物有着比别处多一些的宽宥.
我这一赌.又赢一步:“奴婢是湘嫔身边的婢女妙姝.也曾服侍宸贵妃.”我颔首一应.旋即抬眸凝向他.
当今圣上其实是一位气血方刚、又爱恨分明的俊逸天子.他还尚年轻.故此他做不到对一切有心大胆拂逆的人或事态俱报之以残酷的态度.
他缓缓抬袖.摆手退了下人.
而我不敢有怠慢.浅吁下一口气时.见他凝目沉沉的在我眉目间迂回停顿.便借着如此契机又趁热打铁的重稳稳启口:“奴婢早先与湘嫔一样.一直在宸贵妃身边服侍.也见证了先帝驾崩之后.宸贵妃那基本等同最后的一段时光……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上.”陡一敛目.于此处时声波微扬.略停又道.“奴婢见不得皇上这般竟日因宸贵妃而伤心.适才出此下策.想法子混迹在蓉妃娘娘宫苑之中.与皇上一次次生了交集.”心思兜转.我知道这个理由梳理的不是很完善.但横竖皇上这个时候注意力不会在这上面.“尝试着.能把皇上从那段累身累心的记忆里.一点点拉出來.”后续的声波字句越來越低.低到最后跟着一颔首.居然有些趋于叹息的无奈味道.
我不知道永庆宸贵妃走前.是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上……也不会知道.更沒有说我知道与否的权利.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寻些机变.方可借此达成自己那个无所谓阴霾还是阳光的立身处世、至少一世性命安然无虞的目的.
天风曳曳.这冬夜里的晓风总也透着一股萧条而疏朗的干冷.又好似在这其中混杂了草木花卉的哀哀魂魄、并着一颗颗不屈的心.就这样化为一股力量、抱成了团.一齐在你耳畔呜呜喑哑.
脊背沒防一抖.
“恭懿翙昭圣皇后最放心不下的.当真是朕.”皇上这忽而就起的有些发柔、有些期待又含着微微怯怕的一句问话.是借着凛冽风势一起漫溯过來的.被这永夜寒风扯得悠远.又有些苍茫.
眼见他肩头一段外披顺风滑下.不经意露出其里软绫子底衣.那底衣前的系带不及系好系紧.这时有几颗丁香小扣已经洞开.并着裸.露出一大片胸脯肌肤.
这寒风吹的凛冽.皇上这般单衣淡服独立风口.不知会不会染了风寒.我不觉就牵动着心弦一疼.很快又回神.忙不迭接了陛下前话急声回应:“千真万确.”我想表现的气场稳沉些.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了蓉妃王冉.出口还是泄了底气.
不知道是不是我不自觉流露出关切的这目光被皇上瞧出了端详.他往胸膛扫了一眼.旋即重将衣摆裹紧了些.后那双龙眸定格在我眉目间时.退却了一些早先的剑拔弩张:“你叫什么名字.”微微恍惚里.他已几步近前.抬手捏着我的下巴一下挑起來.沉音入耳时.潭水般清朗又深邃的目光看我这一时.居然起了些微的温柔和蔼.不知是不是因紧张而滋生出了恍惚的错觉.
还是觉的皇上这问于我有些突兀.我下意识眨眨眼睛:“奴婢妙姝……”
“朕问你进宫前.”皇上打断.看來我这名字他好似记得.不用我答.
我一愣.不知他问我进宫前母家的名姓为得又是如何.但既然陛下开口问了.我就不好不回答.于是蹙眉略有做想.毕竟已经隔了这须臾十几载的流光岁月不曾还家.一时也不能如言出“妙姝”这两个字眼一样脱口就出:“奴婢父母皆为农户.奴婢姓陈.因父母想得一个儿子.父母希望奴婢可为他们引來儿子.故而给奴婢取名‘引弟’.是为可为家中引來弟弟.进宫时又觉这名委实有些违和.故取谐音更迭成了‘引娣’.”我颔首沉目.且思量着一一于皇上言语出那过往來.微停片刻重又抬眸顾向他去.“后奴婢也记不得是哪一位主子了.那还是永庆一朝的时候……她说女孩子就该曼妙淑姝.故给奴婢更了名为.‘妙姝’.”这个名字自那之后.就一直沿用至今.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深深的镌刻进了血管里.居然比“陈引娣”这个本名还要令我亲昵万分.
是的.我并不唤作“妙姝”.我有名有姓.为“陈引娣”.而原是唤作“陈引弟”的.
回忆煮酒、过往当茶.将碎心囚成一场春梦.每个人都有一段黯淡蒙尘的前事.那一道伤浅浅深深.曾是天塌地蹦过的地方.我早已释怀.此生已经注定要埋葬于这一道宫墙.故而我才时刻都是只知往前看的.我不会过度追忆往昔.这是一种早便养成的习惯.
不知是这夜这风太萧索、还是这故事自我口中糯糯的讲出來到底有些哀伤.皇上缓缓放开了扼制我下颚的手.转而搭上我纤细的左肩膀:“那.引來弟弟沒有.”他不禁侧首.声息和煦、又依稀带点儿怜惜.
这样温柔的陛下.是令我心魂叠醉的:“奴婢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些慌乱.一颗心“噗通噗通”跳跃急促.陶醉在他这场暧昧的温柔乡里.只会让我觉的十分恍惚不真切.竟下意识错开眸子.汀唇略略离合.
自小离家、九岁进宫.其间几许兜转、几许凉薄.家.我早便沒有家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到底在哪里.那引來弟弟沒有.则更委实不知道了.也与我沒了关联.
而即便不曾与皇上对视.我却无法闭住自己的耳朵.这是温润里带着稳劲的声音.如玉一样.在波及耳廓抚慰人心时也沉淀着天子的威严气度:“朕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否为你家引來了弟弟.但朕知道这个名字它为你引來了运气……”
我又一懵.
这当口他已继续:“朕今晚要你來服侍朕.”
“倏然”一下.我霍地抬首.一双星眸匝了几许天幕华光依稀而入.一瞬思绪打结.只觉眼前这个男人在我的目之所及间、我全部的视野里慢慢融合成一个璀璨的星点.而又疏幽一荡、再也看不真切.
皇上薄唇微勾.颔首徐徐的同时.好看的唇兮已然渲染一缕斜斜的坏笑:“怎么.你沒听清楚.”声息一顿.他下颚微抬.一字一顿.“朕说.朕今晚要你來服侍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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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伴君侍驾.是在蓉妃茗香苑的一处偏殿里.
皇上不愿有人叨扰.便特意选了这么处幽静之地.然而到底前半夜折腾的太过厉害.纵然皇上有心要我侍奉入寝.周身也已疲乏的沒了太多力气.头一碰着枕头便堪堪的睡了过去……
而我这一整晚都处在一种百感交集、纷杂混沌的思潮里.被这思潮包裹、浸染.一时头脑好似被塞了一把茅草.一时又空空荡荡好似什么都沒有.
我原想借着月华好好儿的把皇上、把这个我所心念了这样久的男人看的清楚些.再清楚些……但他留给我的.只是一道背身相对的身影.
沒事儿.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日后有的是机会把他看清.会把他的容貌看的清楚、把他深深烙印在我的每一寸血脉与肌体里.
恍然一下惊觉.我应该是.喜欢上皇上了……
或许是早在永庆一朝几次堪堪的照面.或许是在弘德年间湘嫔那里的频繁偷窥.又或许是在与蓉妃共行出这一遭筹谋最后收官时的假戏真做.
而往后是不是我再也不用因这样的喜欢.而觉的害怕.也再不用只能将这种沒有道理的感情压抑、存于阴霾间.
又撕掉那虚伪的假面具.直到万事新局尘埃落定才恍然回目.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沒有真正想过是为倾烟谋划.其实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清宵声断、更漏却绵长.
就这么怀着莫可清明的心思.我辗转反侧折腾一夜.却在晨曦初要至得的当口里.不知不觉的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