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亨利希·曼
一
在晴朗的一天,我沿着篱笆走去,那时我十一岁。像往常一样,我一个人走路,总是走得很快。我的思想,如果不是消沉和忧愁的话,那肯定是豪放和骄傲的。此时,我的思想好像一支大军,它征服了敌人的首都,正浩浩荡荡开进城里,我则和胜利的主帅走在一起,我们有相同的权力感,有相同的头脑。
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一个心爱的小姑娘,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她梳着两条小辫,睁大两只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我。她最多不过期待我把那本答应了的图画书给她罢了。我却设想,在她碰到什么生命危险时,我把她抢救出来,同时阻止别的男孩子接近她。尽管如此,我们彼此理解。当我沿着篱笆走去的时候,我的生活刚好开始一个新的篇章,因为我初中毕业了。我是在一所私立学校读初中。那所学校除小学班级外还设了初中班级,是胡滕纽斯博士私人办的。我们读的和公立中学一样,但高中必须进入公立中学,否则不能去考高等学校,只能到什么办公室当个小职员。
在胡滕纽斯学校里,我们读的不仅是和公立中学学生同样的书,而且和他们受同样的惩罚,庆同样的节日,经历同样的喜怒哀乐。这里同那里一样,只有遵守同样的规则才能成为好学生,否则就是坏学生。我们和他们本来应该携起手来,我们双方都是可怜人,我们都受到过重的家庭作业的折磨,每天都要遇到新的难题,只有我们那种年龄的精力才能克服这一切困难。不过,从根本上说,我们当学生的不像后来当低级职员或商店学徒的人那样互相疏远,也没有那样的安定和幸福。
但是,我们不仅不携起手来,反而互相敌对。正如一般人说的纯粹是出于任性。我却觉得,互相友好,和平共处对我们来说是失去身份的东西,因此我们就敌对起来。只有那种人能够和平共处,友好往来,他们或者是初中学生,或者是高校学生,大多数能互相说说心里话,表示你我都是差不多的。互相敌对则不一样!在互相敌对中,大家就可以互相表现骄傲,表现自尊。那时人们就可以隔着篱笆对敌人叫喊:你是畜生!这样就可以给自己一个很好的安慰。
我,11岁的小孩。那天沿着篱笆走去的时候,没有隔着篱笆骂人。篱笆那边有一块草地,公立中学学生正在草地上玩,他们都是我们胡滕纽斯学校学生的敌人。篱笆是碧绿的,草地也是碧绿的,那天城外的天气又格外的好,我真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我表面上却和往常一样,穿着长统靴子,一个人匆忙走过去。我没有骂他们,也没有看他们。我只是严厉地告诫自己:
“我永远要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
当时已经决定,下学期我要转到公立中学去读高中了。现在我决定永远要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那就必须永远是11岁,不会再长大了。
这一点,照我当时的观点来看,也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下这个决心。那么我这个宣战是不是从心坎里说出来的呢?我这种自勉的话是不是真诚的呢?今天我还记得这句话,正是因为它包含着无比的荒谬,而且这种荒谬还含有派性的意味,它不是完全无意识做出来的。
以后,每逢我敌视别人,或者别人敌视我的时候,我总要想一想:这种敌视是不是同我当时说的我要永远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那句话差不多呢?每逢出现民族间的仇视以及世界上其他一切仇视的时候,我也总是要这样看。这样看确实没有什么帮助。我自己对别人的仇视并不是每次都可以用这种看法来避免的,因为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些传统的习惯势力。但是我内心对于这些事情总是表示怀疑,认为其中暗藏着那个胡滕纽斯学校的小孩子,他永远不愿长大。
二
这是一把小提琴,没有特别的地方,漆成红棕色,配上四条真正的羊肠琴弦,琴弓擦了松香,也和其他的一样。一个小男孩拿着琴弓在小提琴上拉出声音。声音也许很难听,但他是用内心的耳朵来听的,觉得声音柔和纯净。有时这声音使他快活,好像他自己经历过一件奇迹。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本事!小提琴是表现自我感觉的工具。当然它有时失去了这种表现力。听小提琴的人有时要皱眉头,这是不必要的。小男孩自己有时也突然不用他的内耳来听,而是用他头上长的两只耳朵来听,这时他的头脑就清醒了,就不高兴了,觉得小提琴拉得实在难听。以前被那些值得赞赏的精神力量所压制的认识,现在就暴露出来了:原来他没有学会拉小提琴,原来他那把小提琴不过是儿童玩具,他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有本事拉小提琴,真理战胜了他。
然而他每天要求幸福的希望当时就寄托在这把小提琴上。每天早上上学以前,他总要从那个漆得很漂亮的写字台抽屉里把小提琴拿出来拉几下,平时它就藏在那里面。不管他上算术课时如何头痛,那把小提琴总是在家里等着他。
他是这样相信的。可是小提琴没有等着他。他的弟弟趁他去上学时拿出小提琴来玩。弟弟还没有上学,有时间玩小提琴。小提琴自己不管谁玩它都一样,它可以使每个人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漂亮的写字台抽屉没有上锁,弟弟还够不上去拿小提琴,总有人帮助他拉出抽屉,把小提琴拿给他。谁呢?这真是一件可恨的事情,一件不公平的事情。这个人又把小提琴放进抽屉里。但有一条琴弦已经断了。谁帮弟弟做这件事情的呢?
哥哥不知道。弟弟没有告诉他,他们的母亲没有告诉他,家里的女仆也没有告诉他。每个人都应该告诉他的,弟弟也应该告诉他的。他们如果对他好,就应该告诉他,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生气,那么感到受人欺负了。当他放学回到家,拿起小提琴要玩时,发现断了一根琴弦,便非常气愤。他猛烈地发泄他的气愤,认为人家欺负了他,侵犯了他的尊严。
这时,弟弟只好躲起来。女仆说她不知道。妈妈板着脸不理睬他。妈妈的眼光和姿态都是要处罚人的。处罚谁呢?不是处罚侵犯者,而是处罚被侵犯者。这不是叫人对一切都绝望了吗?
他不拉小提琴了。他坐在那里,为了小提琴的损坏而发愁,而痛苦。小提琴已经有一条裂缝。这把小提琴曾是他的幸福——至少每天能许诺给他需要的幸福。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寄托他的幸福。因此他恨一切人,一切可能参加破坏他幸福的人,嫉妒心使他坐立不安,因为母亲不是保护他,而是保护另一个儿子。他的正义感在他本人身上受到伤害,他本以为人家肯定不会伤害他的。
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不会明白首先是他自己的过错促成了他的不幸,其次他不了解所谓正义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正常的事情,而且母爱也不是每一次都是公平分配给每个儿女的。就这样,他不再拉小提琴了,他也看不到其他出路。
后来,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看见那把小提琴已经碎成几段,丢在地上——他看着,禁不住流下眼泪。以前他没有哭过,因为哥哥被弟弟逗哭是不光彩的事情。
这回他没有跺脚,也没有喊冤叫屈,只在那里哭。突然,他觉得有一只清凉的手抚摸着他发热的后颈。那是他的母亲。她走到他身边,安慰他。
母亲亲切地说:
“你看见了吗?不管小提琴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们兄弟俩共有的,现在它坏了。”
母亲的话也许不完全符合逻辑,但小男孩立刻明白了。他觉得,他的眼泪渐渐地从悲哀的变成惭愧的,最后又变成快乐的。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小孩子脾气。独占一件东西,不肯让人分享,那是幼稚的,没有用的、无补于他的幸福。他信任了大人,因为大人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会采取不同的方式来处理事情。
父亲与我
[瑞典]拉格奎斯特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时我快满十岁,父亲搀着我的手,一块儿去森林,去那里听鸟的歌声,我们挥手同母亲告别,她留在家里,因为要做晚饭,不能与我们同去。太阳暖暖地照着,我们精神抖擞地上了路。其实,我们并不把去森林、听鸟鸣看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像有多么希奇或怎么的。父亲和我都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长大的,熟悉了它的一切,去不去森林,是并不打紧的。当然,我们也不是今天非去不可,只是乘礼拜天,父亲休息在家罢了。我们走在铁路线上,这里一般是不让走的,但父亲在铁路工作,便享受了这份权利。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直接去森林,无需绕圈子、走弯路了。我们刚走入森林,四周便响起了鸟雀的啁啾和其他动物的鸣叫。燕雀、柳莺、山雀和歌鸫在灌木丛里欢唱,它们悦耳的歌声在我们的身边飘荡。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银莲花,白桦树刚绽出淡黄的叶子,松树吐出了新鲜的嫩芽,四周弥漫着树木的气息。在太阳的照射下,泥土腾起缕缕蒸气。这里处处充满了生机。野蜂正从它们的洞穴里钻出;昆虫在沼泽地里飞舞;一只鸟突然像子弹似的从灌木丛中穿出,去捕捉那些虫类,尔后,又用同样速度拍翼而下。
正当万物欢跃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我们跨到路基旁,父亲把两指对着礼帽,朝车上的司机行礼,司机也舞动一只手向我们回敬。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的。我们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枕木上的沥青在烈日的曝晒下正在溶化。这里交杂着各种气味,有汽油的,有杏花的,有沥青的,也有石楠树的。我们迈着大步,尽量踩在枕木上,因为轨道上的石子太尖,会把鞋底磨坏的。路轨两旁竖着一根根的电线杆,人从旁边擦过时,它们会发出歌一般的声音。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蓝透明,不挂一丝云彩。父亲说,这种天气是不多见的。过不久,我们来到铁轨右侧的燕麦地里。我们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佃户,有一块火种地。燕麦长得又整齐又稠密,父亲带着行家的表情观察着它们,随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那时,我对农家之事不怎么懂,因为我长时间住在城里。我们走过一座桥,桥下的小河很少有过这么多的水,河水在欢腾着流动。我们手拉着手,以免从枕木间掉下去。过桥一会儿,便到了护路工的小屋,小屋掩映在浓密的翠绿之中,四周是苹果树和醋栗。我们走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他们请我们喝牛奶。
然后,我们去看他们养的猪、鸡和盛开着鲜花的果树。看完了,又继续赶路。我们想去那条大河,那里的风景比哪儿都好,而且很别致。河流蜿蜒着北去,流经父亲童年的家乡。我们通常得走好长的路才返回,今天也一样,走了很久,几乎到了下一个车站,我们才收住脚。父亲只想看看信号牌是否放在不适当的位置,他真细心。我们在河边停了下来,河水在烈日下轻缓地拍击着两岸,发出悠扬的声音。沿岸苍苍的落叶林把影子投在波光涟涟的河面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明亮、新鲜。微风从前面的湖上吹来。我们走下坡,顺着河岸走了一阵,父亲指点着钓鱼的地方。小时候,他常常一整天地坐在石上,垂着鱼竿静候鲈鱼,但往往连鱼的影子都见不着。不过,这种生活是很悠闲快活的。但现在没时间钓鱼了。我们在河边闲逛着,大声笑闹着,把树皮抛入河里,水波立刻将它们带走,又向河里扔小石块,看谁扔得远。父亲和我都快活极了。最后,我们感到有点累了,觉得已经尽兴,便开始往家里走。
这时,暮色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几乎快变成一片黑色。我们加快起脚步,母亲现在一定焦虑地等待我们回家吃饭。她总是提心吊胆,怕有什么事会发生。这自然是不会的。在这样好的日子里,一切都应该安然无事,一切都会叫人称心如意的。天空越来越暗,树的模样也变得奇怪,它们伫立着静听我们的脚步声,好像我们是奇异的陌生人。在一棵树上,有只萤火虫在闪动,它趴着,盯视黑暗中的我们。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但他根本不看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们走上那座桥,桥下可怕的声响仿佛要把我们一口吞掉,黑色的缝隙在我们的脚下张大着嘴,我们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劲拉着手,怕从上面坠下去。我原以为父亲会背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我们继续走着。黑暗中的父亲神态自若,步履匀稳,他沉默着,在想自己的事。我真不懂,在黑暗中,他怎会如此镇定。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四下一片黑暗。我暗想:好险呵,一定要死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铁轨陡然地斜着,好像陷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电线杆魔鬼似的伸向天空,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语,它上面的白色瓷帽惊恐地缩成一团,静听着这些可怕的歌声。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一切都像是奇迹,一切都变得如梦如幻,飘忽不定。我挨近父亲,轻声说:
“爸爸,为什么黑暗中,一切都这样可怕呀?”
“不,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拉住我的手。
“是的,爸爸,真可怕。”
“不,孩子,不要这样想,我们知道上帝就在世上。”
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么孤独,仿佛是个弃儿。奇怪呀,怎么就我害怕,父亲一点也没什么,而且,我们想的不一样。真怪,他也不说帮助我,好叫我不再担惊受怕,他只字不提上帝会庇护我。在我心里,上帝也是可怕的。呵,多么可怕!在这茫茫黑暗中,到处有他的影子。
他在树下,在不停絮语的电话线杆里——对,肯定是他——他无所不在,所以我们才总看不到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我的心紧缩成一团,好像黑暗闯了进去,并开始抱住了它。
我们刚走到铁轨转弯处,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猛地从我们的背后扑来,我们从沉思中惊醒,父亲蓦地将我拉到路基上,拉入深渊,他牢牢地拉着我。这时,火车轰鸣着奔来,这是一辆乌黑的火车,所有的车厢都暗着,它飞也似的从我们身旁掠过。这是什么火车?现在照理是没有火车的!我们惊惧地望着它,只见它那燃烧着的煤在车头里腾扬着火焰,火星在夜色里四处飞窜,司机脸色惨白,站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像,被火光清晰地映照着。父亲认不出他是谁,也不认识他。那人两眼直愣愣地盯视前方,似乎要径直向黑暗开去,深深扎入这无边的黑暗里。
恐惧和不安使我呼吸急促,我站着,望着眼前神奇的情景。火车被黑夜的巨喉吞掉了,父亲重新把我拉上铁轨,我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说:
“奇怪,这是哪辆火车,那司机我怎么不认识?”说完,一路没再开口。
我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栗,这话自然是对我说的,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猜到这话的含意,料到了这欲来的恐惧,这陌生的一切将如此在我的面前出现!它们与父亲那时安乐平安的世界截然不同。啊,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它们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冲撞、燃烧。
烦扰的心灵
[美国]霍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