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屠格涅夫
真理与正义
“为什么你如此看重灵魂的不朽?”我问。
“为什么?因为那时候我就能掌握永恒的、显然的真理了……而在其中,据我理解,有着世间最伟大的幸福!”
“在对真理的掌握中?”
“当然啦。”
“请问:您能否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几个青年人聚在一起,在互相交谈……突然跑进来一个他们的同学:他的眼睛闪耀着不寻常的光亮,他高兴地喘不过气,几乎讲不出话来。‘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我的朋友们,你们听听,我认识了,多么了不起的,真理啊!入射角与反射角相等!或者还有这个事实:两点之间直线为最短!’‘真的吗!噢,多大的幸福啊!’年轻人全都喊叫着,深为感动地互相投入怀抱中!您不能想象诸如此类的场景吧!您在发笑……问题就在这里:真理并不会带来幸福……而正义则可以,这是人类的、我们尘世间的事……正义和公正!为了真理可以去死。整个儿生活却全是建筑在对真理的认识上,然而,‘掌握真理’这是什么意思?而且还能在其中发现幸福吗?”
两兄弟
那是一个幻象……
我面前出现了两个天使……两个神仙。
我说:天使……神仙——是因为两个裸露的身体上都一丝不挂,而每一个的肩头上都长出一对强壮的长长的翅膀。
两个都年轻。一个胖点儿,皮肤柔滑,鬈发黑亮,眼睛是褐色的,脉脉含情,睫毛浓密,目光媚人、愉快、热烈而有所求。面孔很美,诱人喜爱,略带一些儿倨傲,略带一些儿邪恶,鲜红圆润的嘴唇微微颤动着。这年轻人好像一个拥有权力的人那样面带着笑容——笑得自信而慵懒;一顶华美的花冠轻轻戴在他亮闪闪的头发上,几乎触及他那天鹅绒似的眉毛。一张斑驳的豹皮,用一支金箭托住,从他圆圆的肩头上轻轻地直垂到弯曲的腿边。翅膀上的羽毛与众不同,是粉红色的,翅尖红彤彤的,好似浸过殷红的鲜血。两支翅膀不时地快速抖动,发出一种愉快的银子般的响声,如春雨沙沙。
另一个身体又瘦又黄,每次呼吸时肋骨都隐隐可见。头发是淡黄色的,稀而直,两只浅灰色的眼睛又大又圆……目光局促,明亮得出奇。脸是尖尖的;半开的小小的嘴中生着鱼一般的细牙齿。紧凑的鹰钩形鼻子,翘起的下巴上生一层白白的茸毛。两片冷淡严厉的嘴唇上从来不曾有过一丝笑意。
那是一张端正的、吓人的、残酷无情的脸(不过,那第一个,漂亮的一个,他的脸虽然可爱而甜美,却也不显出怜悯来)。这第二个青年的头上挂了几枝编在一根枯草茎上的折断的空麦穗。一块灰色粗布缠在腰间,他背后的翅膀深蓝色,暗无光泽,在静静地威严地扇动。
这两个青年好像是不可分离的伴侣。
他们彼此偎依在对方的肩头上,第一个温柔的手好像一串葡萄,放在第二个的干硬的锁骨上;第二个手指细长的瘦小的手像蛇一样伸到第一个女人般的胸脯上。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说的是:
“你面前是爱情和饥饿——它们是两个亲兄弟,是一切活着的东西的两大根基。
“一切活着的东西——都在运动,为了求食,而求食,是为了生殖繁衍。
“爱情和饥饿——它们的目标是一个:必须使生命不断延续,——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都是为了生命,一个总的生命。”
两富翁
人们在我面前称颂富豪洛希尔德,他从自己的巨额收入中拨出成千上万的钱来教育儿童、医治病人、救济老人——这时,我赞扬,并且深为感动。
然而,当我赞扬和感动时,我不禁想起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这家人收养了一个孤苦的侄女,把她带到自己破烂的小屋里。
“若是收下卡吉卡,”老太婆说,“我们最后的几个钱也要为她花光了,——就没法买盐,汤里就没有咸味儿了……”
“可我们把她……那我就不吃盐好了。”那农人,她的丈夫,说。
洛希尔德比起这位农夫还差得很远哪!
小丑
世间曾有一个小丑。
他长时间都过着很快乐的生活,但渐渐地有些流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说他到处被公认为是个极其愚蠢的、非常鄙俗的家伙。
小丑窘住了,开始忧郁地想:怎样才能制止那些讨厌的流言呢?
一个突然的想法,终于使他愚蠢的脑袋瓜开了窍……于是,他,一点也不拖延,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行。
他在街上碰见了一个熟人——接着,那熟人夸奖起一位著名的色彩画家……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这位色彩画家早已经不行啦……您还不知道这个吗?我真没想到您会这样……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熟人感到吃惊,并立刻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今天我读完了一本多么好的书啊!”另一个熟人告诉他说。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您怎么不害羞?这本书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家老早就已经不看这本书了。您还不知道这个?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于是,这个熟人也感到吃惊——也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我的朋友某君真是个非常好的人啊!”第三个熟人告诉小丑说。“他真正是个高尚的人!”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某君明明是个下流东西!他抢夺过所有亲戚的东西,谁还不知道这个呢!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第三个熟人同样感到吃惊,也同意了小丑的说法,并且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总之,人们在小丑面前无论赞扬谁和赞扬什么,他都一个劲儿地驳斥。
只是有时候,他还以责备的口气补充说道:
“您至今还相信权威吗?”
“好一个坏心肠的人!一个好毒辣的家伙!”他的熟人们开始谈论起小丑了。“不过,他的脑袋瓜多么不简单!”
“他的舌头也不简单!”另一些人又补充道。“哦,他简直是个天才!”
末了,一家报纸的出版人,请小丑到他那儿去主持一个评论专栏。
于是,小丑开始批判一切事和一切人,一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手法和自己趾高气扬的神态。
现在,他——一个曾经大喊大叫反对过权威的人——自己也成了一个权威了,而年轻人正在崇拜他,而且害怕他。
他们,可怜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呢?虽然一般地说,不应该崇拜……可是,在这儿,你试试不再去崇拜吧——你就将是个落后的人啦!
在胆小的人们中间,小丑们是能很好地生活的。
“你将听到蠢人的评判……”
你一向是说真话的,我们伟大的歌手,你这次也说了真话。
“蠢人的评判和群氓的嘲笑声”……对这两点又有谁不曾领教过?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而且应该忍受,谁能够做到——就让谁来表示轻蔑吧!
然而有一些打击,它们刺痛着你的心坎,比什么都痛……一个人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努力地、热情地、忠实地工作……而一颗颗正直的心灵却嫌弃地躲开他,一张张正直的面孔一听到他的名字便因愤怒而变得通红。
“躲开点儿!滚蛋!”一些正直的、年轻的声音对他嘶喊。“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劳动,我们全不需要,你玷污了我们的住所——你不认识、也不理解我们……你是我们的仇敌!”
这时这个人该怎么办呢?继续劳作,不要试图去辩白——甚至不要企望有稍微公正一些的评价。
从前,庄稼人诅咒一个过路人,这位过路人给他们土豆——穷人赖以度日的食物——面包的代替品。他们把这份珍贵的礼物从那只向他们伸出的手中打落在地上,把它摔进泥土里,用脚践踏。
如今,他们依它为食——而他们甚至不晓得恩人的姓名。
也罢!他的名字对他们又有什么意义?他,虽然无名,却把他们从饥饿中拯救了出来。
让我们只为一件事尽力吧。愿我们所带来的的确是有益的食物。
从你所爱的人嘴里听到错误的谴责是苦涩的……然而即使这也是可以忍受的……
“打我吧!但是要听从我!”雅典的首领对斯巴达人说。这位雅典首领名叫忒密斯托克利,这话是他对当时反对他的正确意见的斯巴达人领袖欧里庇得斯说的。
“打我吧——但是祝你健康和温饱!”我们应该这样说。
利己主义者
他身上有给他家族带来灾祸所需要的一切。
他生而健康、生而富有——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一直富有而健康,从来没有犯过法,从来没有犯过错误,从来没有说过错话,从来没有失败过。
他正直得完美无瑕!他意识到自己的正直,引以为骄傲,用它来压制一切人:亲人、朋友、熟人。
正直是他的资本……他靠它来重利盘剥。
正直使他有权做一个残酷无情的人,有权不去行任何不是他分内的善;他也确实残酷无情——从不行善……因为分内的善——不成其为善。
除了他自己——多么值得人学习!——之外,他从不关心任何人,并且会由衷地大发雷霆,假如别人也同样千方百计地不来关心他这位人物的话!
而同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利己主义者——而且比谁都更厉害地谴责和追逼利己主义者和利己主义!当然啦!别人的利己主义妨碍了他自己的利己主义。
他不觉得自己有一丁点儿弱点,他不了解,也不容忍任何人的弱点,他从来不了解任何人和任何事,因为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他只想到自己一个人。
他甚至不解宽恕为何物。他自己决不去宽恕自己……那么他又何必去宽恕别人?
面对自己良心的裁判,面对自己的上帝——他,这个怪物,这个没有德行的恶棍,眼睛望着天,爽朗而清晰地说:“对,我是个可敬可爱的人,我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他在弥留之际也会重复这些话——甚至那时,他的铁石般的心——他这颗无瑕疵、无破绽的心——也决不会颤抖一下。
噢,自满、刚愎、廉价的德行的丑恶啊——你怕是比罪恶昭彰的丑恶更叫人厌恨!
狗
房间里是我们两个:我的狗和我。院子里呼啸着吓人的、疯狂的暴风雪。狗趴在我跟前——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也望着它的眼睛。
它似乎想对我说点什么。它是个哑巴,它不会说话,它不了解它自己——但是我了解它。
我知道,在这一瞬间,在它和我的心中都存在着同一种感觉,我们之间并无任何差别。我们是完全相同的,在我们心中燃烧着、照耀着的,是同样的一颗忽闪忽闪的小火光。
死神飞来了,对着这火光,拍动它冰冷的宽阔的翅膀……
于是完结了!
事后谁会去分辨,在我们各自的心中燃烧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火光呢?
不!这不是一只动物和一个人在互相询视……
而是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在彼此凝注。
在这两双眼睛当中的每一双里,在动物心中和在人的心中——是一个生命在向另一个相同的生命怯生生地贴近。
麻雀
我打猎回来,走在花园的林荫路上。狗在我面前奔跑。
忽然它缩小了脚步,开始悄悄地走,好像嗅到了前面的野物。
我顺着林荫路望去,看见一只小麻雀,嘴角嫩黄,头顶上有些茸毛。它从窝里跌下来(风在猛烈地摇着路边的白桦树),一动不动地坐着,无望地张开两只刚刚长出来的小翅膀。
我的狗正慢慢地向它走近,突然间,从近旁的一棵树上,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块石头样一飞而下,落在狗鼻子尖的前面——全身羽毛竖起,完全变了形状,绝望又可怜地尖叫着,一连两次扑向那张牙齿锐利的、张大的狗嘴。
它是冲下来救护的,它用身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然而它那整个小小的身体在恐惧中颤抖着,小小的叫声变得蛮勇而嘶哑,它兀立着不动,它在自我牺牲!
一只狗在它看来该是多么庞大的怪物啊!尽管如此,它不能安栖在高高的、毫无危险的枝头……一种力量,比它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把它从那上边催促下来。
我的特列索尔停住了,后退了……显然,连它也认识到了这种力量。
我急忙唤住惊惶的狗——肃然起敬地走开。
是的,请别发笑。我对那只小小的、英雄般的鸟儿,对它的爱的冲动肃然起敬。
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只是靠了它,只是靠了爱,生命才得以维持、得以发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