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自从爱人初春因车祸而永久地离开了我,我推掉了所有笔会的邀请,在哈尔滨独自呆了四个月。盛夏最热的几天,我却觉得周身寒冷,穿着很厚的衣服枯坐在书房中,这时我懂得了什么叫“凄凉”。面对着市井的嘈杂之声,我第一次觉得世界仿佛与我无关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敢接电话,(怕别人安慰我),不敢上街(几乎每一条街都留下了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更不敢上商场(我仍能清晰记得在哪家商场为他买过格子衬衫,在哪家商场为他买过鞋和裤子)。我终日流泪,沉浸在对往昔温馨生活的回忆中,以致于眼痛得无法看书。以前我很少做噩梦,可那一段时间噩梦连连,有好几次我惊叫着在深夜中醒来,抚摩着旁边那只空荡荡的枕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立无援。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也知道我必须要直面这突变,勇敢地活下去。于是,渐渐地我能够接电话了,能够拿起笔来写作了,能够在傍晚时去夕阳笼罩的街道上散步了。我记得他去世后我在一个雨天第一次拿起笔来,为自己即将出版的新书做跋时,只写了一行字就泪流满面。那支笔是爱人送我的结婚礼物,婚后四年我一直用它来写作。笔犹在,人已去!命运的风云突变让我更加珍爱这支笔:爱人都会别我而去,而它却永远不会抛弃我。
文坛的朋友们纷纷打来电话,约我出去散心,均被我一一谢绝了。我想我应该正视发生的这一切,离开哈尔滨意味着“逃离”,而我今后必须还要走我们曾走过的街道,还要去我们曾去过的商场,还要到我们曾举杯共饮的餐馆,我不能把这曾十分熟悉的日常生活统统排斥在我的未来生活之外,这不现实,也不人道。于是,拾笔写作之后,我鼓励自己逛商场,散步,虽然我常常在经过某个街角时会心痛得无法自持。
整整四个月我没有外出。这在我的生活中是从未有过的。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糟糕到了极点。我害怕见到人,害怕放下笔来回到现实的那个瞬间。所以,当我受邀去加拿大参加国际作家节时,犹豫了好几天才确定可以出去。谁也不会想到,我去那里,其实只是为了重温尼亚加拉大瀑布曾带给我的震撼和感动。
1997年我访问美国时,曾对三处自然景观情有独钟:大西洋城的广阔沙滩、科罗拉多大峡谷壁立着的深赭色的岩石和奔腾咆哮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尼亚加拉大瀑布是世界著名的三大瀑布之一,位于北美的伊利湖和安大略湖之间的尼亚加拉河上。河水在前流的过程中由于地势陡然降低,形成了一处宽约一千二百多米,落差达五十余米的瀑布。这瀑布主要有两处,一处在美国境内,称“亚美利亚瀑布”,规模较小;而另一处“马蹄形瀑布”在加拿大境内,宽达八百多米,气势恢弘。当年,我曾跟随游艇经由美国瀑布靠近加拿大瀑布,深深记忆着瀑布一泻而下时水珠四溅、水鸟翻飞、彩虹凌空而起的那个激动人心的画面。那时,我曾在连接美加两用的彩虹桥上拍了许多大瀑布的照片,想着有朝一日赴加拿大时,一定再来看这片瀑布。
飞抵加拿大后,我才知道国际笔会十几天的活动主要安排在首都渥太华,主办方并没有安排去多伦多的行程。会议像海边的空气一样自由松散,我有充足的时间逛街,在运河畔晒太阳,看着黑色的松鼠在草坪上不绝如缕地跑来跑去,夜晚坐在街头的露天酒吧中与友人共饮葡萄酒时,感受着湿润而清凉的晚风,也觉无比惬意。只是如果不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总觉得辜负了这次远涉重洋的旅行。于是,我跟代表团团长蒋子龙先生建议,去多伦多看一次大瀑布吧。同行的徐小斌和周大新也积极响应。在蒋子龙和钮宝国的努力下,我心仪已久的尼亚加拉之行终于成为了现实。
我们乘火车从渥太华去多伦多。出发时天还未亮,可见一轮圆月挂在天际(前一天恰是中国传统的中秋节),火车行进了一个小时左右、天渐渐亮了。朝窗外望去,一侧是山冈上起伏的枫树,一侧则是泛着黝蓝光泽的波光浩淼的安大略湖。我们乘坐在头等车厢中,享受着比在国际航班中还要优质的服务。主食中的鱼佐以葡萄美酒,让我们那五小时的旅行格外的温馨怡人。
火车抵达多伦多后,前来接站的蒋子龙的天津同乡郭善群先生对我们说,你们今天来得正是时候,昨天多伦多还在下雨。我明白他这话的含义,那就是雨天中看瀑布只能看到一团迷雾,而晴天观瀑才能一览无余。游瀑布心切,我们直接上了郭先生提供的面包车,奔赴尼亚加拉。
两小时之后,我已经登上了观赏大瀑布的游艇。同五年前在美国一样,我罩上了天蓝色的雨披,以防船接近瀑布时飞溅的水花会打湿衣衫。
游船先从美国瀑布前经过,然后逐渐向右转,逼近加拿大境内的马蹄形瀑布。在船上,我脱离了同行者,站在船舷的最前沿,直接感受扑面而来的风和飞珠溅玉般的晶莹而清凉的水滴。在我的身后,一对新人正在举行别具一格的婚礼。为新郎新娘证婚的,就是这壮阔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一瞬间我突发奇想,如果让我爱人的葬礼在这瀑布旁举行,那对我该是多大的安慰啊!我愿意让他的肉体消失在水汽蒸腾、汪洋恣肆、洁净而明亮的瀑布里,而不是火葬场那肮脏的焚尸炉里!可是人类永远都把出生看得比死亡要庄重,好像死是“不洁”的,殊不知“死亡”在有些时候也是对生命的一种礼赞!譬如这瀑布,在我看来就是水的最壮丽的死亡,它们沿着尼亚加拉河一路缓缓走来,等待的也许正是这个俯冲而下、与云相接的时刻!
在马蹄形大瀑布前,我的心无比的忧伤,又无比的空阔,那一瞬间我泪如泉涌。我双手合十,对着瀑布默默地说:如果我的爱人去了天堂,请让彩虹出现吧!然而直到我回到岸上,彩虹却是了无痕迹。而五年之前,我在美国瀑布前却看到了妖娆的彩虹,这不禁使我怅怅然。我想是不是午后的缘故,抑或节气已至深秋,彩虹才不肯出现呢?
正当我在岸边踌躇漫步时,突然,我发现瀑布上空呈现了一道弓形的微黄的光影,我意识到彩虹就要生成,连忙驻足眺望。很快,那彩虹的形状和颜色变得越来越完满和深重,只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彩虹已横跨瀑布,傲然屹立在晴空之下!我的内心一阵狂喜,不是因为彩虹本身,而是因为我面对瀑布的那个暗中祈求的兑现。如今彩虹圆圆满满地出现,我确信我的爱人是去了他所理想的净土去了——他一直渴望着的与世无争的、远离人间种种龌龊的和平的家园。这彩虹使我获得了莫大的温情和安慰。我想让同伴拍下我与彩虹同在的那个瞬间,然而恰在此时,相机卡了壳。我陡然联想起爱人出事的前两天,我和他在公园欲在盛开的桃花下拍一张合影时,相机同样卡了壳。它们是同一台相机。在出国前,我带它时还犹豫了一番。没想到它一路上安然无恙,偏偏在彩虹出现之时卡了壳。我顿然醒悟:爱人是不是不想让我与虚幻之物合影?桃花虽然艳丽,但它极易衰落;彩虹虽然绚丽,但它却已是天上之物。我明白世上凡美好的事物,是最容易遭受摧残的。美好只是惊鸿一现,转瞬即会化为云烟。果然,没有多久,那道彩虹袅袅消失。留给我的,是大瀑布永不消失的轰鸣声。
我想大瀑布是永恒的。人类引以为贵的黄金宝石豪宅名车最后都会变为垃圾;人类引以为尊的权位和利益也终会化为虚无。只有大瀑布,它会上接天际之彩虹,下引地上之流泉,永存于天地之间。大瀑布就是天堂垂下的一块银白的幕布,等待芸芸众生在其上演出人间的悲喜剧。我甚至觉得,这块瀑幕布就是步入天堂或跌人地狱之门的试金石,天地有灵,一些卑鄙苟且之人即使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逃得过人间的审判,最终也逃不过天的审判。
从加拿大归来,我的心中满漾着那道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的彩虹,我可以安然地继续平凡而朴素的生活了。我知道我的爱人不喜欢我总在泪水中度日,那么在此我想对他说:曾经拥有,不再遗憾。世界很大,但真正能留在我心底的,只不过是故乡的风景。我能相识千千万万个人,但他们在我的生命中大都只是匆匆过客,真正能留在我心底的,也不过一、两个人。你已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愿你在彩虹的国度里永生吧!
原载《文汇报》200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