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整天的春雨,接着是整天的春阴,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我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骄阳的春天;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欣欢的气象,简直像无聊赖的主人宴饮生客时拿出来的那副古怪笑脸,完全显出宇宙里的白痴成分。在所谓大好的春光之下,人们都到公园大街或者名胜地方去招摇过市,像猩猩那样嘻嘻笑着,真是得意忘形,弄到变成为四不像了。可是阴霾四布或者急雨滂沱的时候,就是最沾沾自喜的财主也会感到苦闷,因此也略带了一些人的气味,不像好天气时候那样望着阳光,盛气凌人地大踏步走着,颇有上帝在上,我得其所的意思。至于懂得人世哀怨的人们。黯淡的日子可说是他们唯一光荣的时光。穹苍替他们流泪,乌云替他们皱眉,他们觉到四围都是同情的空气,仿佛一个堕落的女子躺在母亲怀中,看见慈母一滴滴的热泪溅到自己的泪痕,真是润遍了枯萎的心田。斗室中默坐着,忆念十载相违的密友,已经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种种的坎坷,一身经历的苦楚,倾听窗外檐前凄清的滴沥,仰观波涛浪涌,似无止期的雨云,这时一切的荆棘都化做洁净的白莲花了,好比中古时代那班圣者被残杀后所显的神迹。“最难风雨故人来”,阴森森的天气使我们更感到人世温情的可爱,替从苦雨凄风中来的朋友倒上一杯热茶时候,我们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子的心境。“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人类真是只有从悲哀里滚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千锤百炼,腰间才有这—把明晃晃的钢刀,“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很可以象征我们孑立人间,尝尽辛酸,远望来日大难的气概,真好像思乡的客子拍着栏干,看到郭外的牛羊,想起故里的田园,怀念着宿草新坟里当年的竹马之交,泪眼里仿佛模糊辨出龙钟的父老蹒跚走着,或者只瞧见几根靠在破壁上的杖的影子。所谓生活术恐怕就在于怎么样当这么一个临风的征人罢。无论是风雨横来,无论是澄江一练,始终好像惦记着一个花一般的家乡,那可说就是生平理想的结晶,蕴在心头的诗情,也就是明哲保身的最后壁垒了;可是同时还能够认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骤,不管这个异地的人们是多么残酷,不管这个他乡的水土是多么不惯,却能够清瘦地站着,戛戛然好似狂风中的老树。能够忍受,却没有麻木,能够多情,却不流于感伤,仿佛楼前的春雨,悄悄下着,遮着耀目的阳光,却滋润了百草同千花。檐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对着如丝如梦的细雨呢喃,真有点像也向我道出此中的消息。
可是春雨有时也凶猛得可以,风驰电掣,从高山倾泻下来也似的,万紫千红,都付诸流水,看起来好像是煞风景的,也许是别有怀抱罢。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万分地苦口劝我,可是暗室扪心,自信绝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过对于纷纷扰扰的劳生却常感到厌倦,所谓性急无非是疲累的反响罢。有时我却极有耐心,好像废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风吹雨打,霜蚀日晒,总是那样子痴痴地望着空旷的春天。我又好像能够在汉字碑面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这块石板的深意,简直是个薄团已碎,呆然趺坐着的老僧,想赶快将世事了结,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遥,跟把世事撇在一边,大隐隐于市,就站在热闹场中来仰观天上的白云,这两种心境原来是不相矛盾的。我虽然还没有,而且绝不会跳出人海的波澜,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摆动于焦躁与倦怠之间,总以无可奈何天为中心罢。所以我虽然爱濛葺葺的细雨,我也爱大刀阔斧的急雨,纷至沓来,洗去阳光,同时也洗去云雾,使我们想起也许此后永无风恬日美的光阴了,也许老是一阵一阵的暴雨,将人世哀乐的踪迹都漂到大海里去,白浪一番,什么渣滓也看不出了。焦躁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盘的妙悟,整个世界就像客走后,撇下筵席,洗得顶干净,排在厨房架子上的杯盘。当个主妇的创造主看着大概也会微笑罢,觉得一天的工作总算告终了。最少我常常臆想这个还了本来面目的大地。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牍里面那句滥调,所谓“春雨缠绵”罢。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霉雨,好像再也不会晴了,可是时时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时天上现出一大片的澄蓝,雨脚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间又重新点滴凄清起来,那种捉摸不到,万分别扭的神情真可以做这个哑谜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记得十几年前每当连朝春雨的时候,常常剪纸作和尚形状,把他倒贴在水缸旁边,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虽然看到院子里雨脚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总觉到无限的欣欢,尤其当急急走过檐前,脖子上溅几滴雨水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对于春雨的情趣是不知不觉之间贪图到的,并没有凝神去寻找,等到知道怎么样去欣赏恬适的雨声时候,我却老在干燥的此地做客,单是夏天回去,看看无聊的骤雨,过一过雨瘾罢了。因此“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快乐当面错过,从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时候好梦无多,到现在彩云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着边际,如堕五里雾中,对于春雨的怅惘只好算做内中的一小节罢,可是仿佛这一点很可以代表我整个的悲哀情绪。但是我始终喜欢冥想春雨,也许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愁绪很有顾惜爱抚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诗改过来,向自己说道:“衣沾不足惜,但愿恨无违。”我会爱凝恨也似的缠绵春雨,大概也因为自己有这种的心境罢。
鉴赏物为心相。心绪投射到春雨上,春雨便凝住了作者的心绪。这缠绵的春雨竟带给了他无限的遐想和快意。他又用纵横捭阖、旁征博引的文笔将这种种思绪表达出来,让读者也不由地对春雨“刮目相看”,从这向来烦人扰人困人的雨中欣赏到美与欢乐。如果你为风雨所阻,为情事纷扰所困,何妨百无聊赖地坐于明窗净几之室内,温一壶酒,就着火红的炉火或闪烁的烛光,品读一卷梁遇春这一类的散文。
大地笔记二题
刘长春
那时虫鸣
冬夜。灯下。
偶翻《诗经》,读到“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不禁触动脑外的另一种记忆,久违的故乡夏夜的昆虫吟唱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瞿瞿—瞿瞿”,“知了—知了”,“轧织—轧织”,交替错杂,疾徐作歇,交织在记忆曾经消失的角落,不依不饶地活跃起来。
我想起了孩提时代的欢乐的夏夜。
炎热的太阳收尽了最后一道亮光,大地褪入夜色,未消的暑气把我和伙伴们赶出蒸笼一样的木屋,寻向满天星斗之下的院落。整个夏天,我们都爱端一把竹椅,摇一柄蕉扇,坐在树荫下纳凉。这时,拂到脸上、身上的夜风还带着明显的热气,要命的知了还是不停“热啊一热啊”地鼓噪。那鸣声似乎是一段捆绑得异常结实的绳子,让人不得动弹汗流不止;总是到了送来凉风的时候,它才逐渐安静下来,那鸣声也如已经松开捆绑的绳子慢慢松弛了。属于斯螽的蚱蜢到处飞扑蹦跳,有时还会飞到我的身子跳到我的脚边,它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因为它是“害虫”,蚕食稻叶的声音“沙—沙—沙”地令人不悦。而蟋蟀的歌唱,就像一种乐器的演奏,要比鸣蝉动听得多,在田野的远处,在屋檐的砖石下,在门户的角落里,反复弹唱一首同样欢快的曲子。那琴音撩拨得我们再也坐不住了,我和同伴们便会蹑手蹑脚地包抄过去,然后冷不防掀开砖瓦,在它来不及逃跑的时候将它逮住放于匣中。不知为什么,它却没有了声音,不再弹唱了。如果它身上真的携着一把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让人纳闷。天上除了星光、月光,还有提着小灯盏的萤火虫之光,飞来枝叶间,热情地为我们照明。斜刺里还有几只黑蝴蝶、白蝴蝶,展开薄翼,飞过蔷薇,飞过竹篱,在树叶上抖动着触须引诱着我们……纺织娘即诗经里说的“莎鸡”,它除了发出“轧织—轧织”的叫声以外,还会振翅飞翔。它通体绿色,触角细长,又有一对非常有力的前腿,呈镰刀状。它从这个枝头飞向那个枝头的姿态很轻盈、很美。有时,当它立足未稳,我们生擒“莎鸡”于枝间,然后养于络麻秆做的笼子里,用自己的头发喂它进食,听它夜里“轧织一轧织”的鸣声而入睡。半夜醒来,纺织娘停止了弹拨,它也困了,入睡了。只有田野里、水荡中的青蛙却在远处打着边鼓。黑夜中蛙声里稻子正在使劲地拔节、长高、分蘖、抽穗,稻花飘香了。还有蟋蟀,“暖则在郊,寒则附人”,十月里就钻到床下来鸣叫了。可是,弹拨的琴声让人听来有点哀愁,好像寂寞的怨妇的叹息。
一个多么奇妙的自然境界,一场多么和谐的昆虫合奏,真称得上“众妙毕集,各抒灵趣”了。
可是,现在即使身在乡野,更不用说住在城市里的孩子,怕已经听不到这些虫儿的鸣声了。沉寂、沉默意味着什么?死亡。我写作此文的时候,我的一个外甥(十四岁)看到了前段的文字,好奇地问我:“阿舅,纺织娘是什么?萤火虫会发光吗?蟋蟀的叫声夏天与秋天为什么不一样?”在他们来到世上以后,许多物种在人类的追杀下早已消失,有的“憔悴为黯淡的标本”,贮存于生物学家的实验室中。消失又怎样解释?天地虽大,邂逅实难。世界上没有容留虫儿的地方,它们也就无法以生命的状态,或是歌唱的形式,或是飞翔的形式,容留在这个世界。它们不具备记忆与文字的能力,所以没有可以流传的故事,只是屈从于命运而无声无息。时间抹去了一切。所谓灾难,人与昆虫们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设置陷阱捕捉它们,正是制造着对它们来说的一次又一次灾难。生物学家还告诉我们:生物物种现在仍然以每小时消失一种的速度在演进,“好像水消失在水里”,我们似乎一点觉察都没有。二十一世纪以后出生的孩子,如果在课本上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能听到“鸣蝉在树叶里长吟,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吗?还能看到“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吗?还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埋伏在“长的草里”吗?
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万类霜天竞自由”,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都是人类的朋友或邻居,而生物的多样性不仅是人类的摇篮,而且也是人类最可宝贵的天然遗产。物种越是丰富,生态越是平衡,环境越是美丽。人类只有遵循这一自然法则,才能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大地上。法布尔在他的《昆虫记》里说:“我们所谓的丑美脏净,在大自然那里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什么?造福于人类。研究昆虫学的爱德华·威尔逊还说:“首先,你要热爱生物本身;然后,再去寻求一般的解释。随后,你将得到的回报,这就是令你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新的发现。”
说得多好!
萤火虫之光
汽车从新西兰的旅游城市——奥克兰出发,一个小时以后把我们送到了一座山顶。几步之遥,便是原始森林的公园入口处。沿着山间小路往前走,“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继续前行,欲穷其林,却又见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这大概是我们今天要游览的唯多磨萤火虫洞了。
从形如枯井的山洞小路走下去,头上的一线天光越来越黯淡了,借着导游小姐手电微弱的光亮,向左,向右,一直往下走,感觉好像穿越了地层,穿越了山洞的底部,寒气袭人,周围漆黑一团。
没有犹豫,跟定脚步,轻轻地再往下走,似乎又见到一点光亮了,我们是不是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往下,继续往下,光亮的面积更大了,依稀而见那光是虚虚幻幻的。这光是从哪里来的?它显得那么遥远难以触摸,是来自天上吗?不对,我们可是从山洞上走下来,黑咕隆咚的,头顶、身边都是怪石巉岩;是来自地下吗?也不对,怎么有星光照亮在我们的前方上空。被一种引力吸引着,不停地移动脚步,心里却揣着一个“闷葫芦”想不明白。正疑惑间,导游小姐让我们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往上看。这时,她关上了手电,不再吭声了。大家屏着声气,等待奇迹出现。极静,静极,连边上人的呼吸与气息都能听见、闻见、互相碰撞。黑暗在等待中弥散开来,似一张乘机撒开的大网,把我们一网打尽,不管你是黄种人、黑种人,还是白种人。有一刻我觉得自己被诱惑了,然后被抛掷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孤立而无援。又是一个片刻,我们终于看见了那光,在头顶上一闪一烁的光,一明一暗的光,一虚一实的光,从头顶上方扩展到前方、远方、更远方,以至无穷辽阔的边际,覆盖了整个天穹。不!不是在天上。是在大山的底部,洞口的底部,那数以亿计的萤火虫蛰伏在山壁的褶皱里一呼一吸,在它的一呼一吸里,发着一闪一烁的光。好像夏夜的天空,缀满发亮的星星;也像一块硕大无比的宝石,黑暗也无法遮掩它的光芒;礼赞着的是光明和美丽。除了这一层感慨,我的心灵同时漾溢一种感激——我们是多么需要光明,尤其是身处黑暗之中。山壁的底下便是一条地下暗湖,我猜度,那水如鉴,不然那湖何能倒影萤火之光星星点点的光斑,水又是流动的,流动着的水,也流动着光的波,荡漾着光的涟漪了。多可爱的小生灵呵!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聚集起如此强大的生命群体,完成了如此壮观的艺术创造:大地上无与伦比的光的巨画,光的合唱,光的颂歌。面对这照亮黑暗也照亮人类喜悦的光!这令天下人吃惊奇异的光!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的声音,然而,还没有等我们开口,紧接着又是“嘘”的一声,导游小姐又在警告了:不要惊动它们。那没有出声的赞叹如同从沙滩上撤退的海水悄然地隐没了。随后,周遭复归宁静,我们只听见山壁上的水珠,一滴一滴滴落湖中的响声。那叮叮咚咚的声响,随着湖水荡漾开来的涟漪,在万籁俱寂中传送得很远很远,音韵是那样清亮,意境是那样空灵,留给人的想象是那样丰富,让每一个置身斯地斯景的所有游人肃然动容,洗耳恭听,连带周围的世界都充满神圣而和谐的气氛。没有到过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人,也许很难想象,天下这么大,会有这么一个景点,能让我们怀有如此圣洁、如此尊重的心情和心地而自觉地去欣赏、去聆听、去拜谒的。这悠远动听的滴水之音,应该是这部歌剧的伴奏,这幅巨画的背景渲染,这首长诗的想象空间。在我的遐想中,它应当是一个从云端下凡的仙女,缟服长发,素面朝天,以青山作琴盘,以湖水作琴弦,端坐瑶台,临流抚琴。乐曲的题目便叫作送别。果然,下了石阶,早有小舟在湖岸等候,只见长篙一点,“咕咚、咕咚”的竹篙滴水声划破黑暗,我们又看见了天光,走出了洞口,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