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她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默默地伫立在黄浦江畔,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注视着黄浦江水滚滚流淌,感慨着岁月沧桑,时代变迁。
鲁成君拖着疲惫的身子,踯蹰在黄浦江边,无意去游览那些在乡下难得见到的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摩登女郎,内心充满焦虑与失望。
自从鲁成君答应萧丽不再搞运输,去沙场从事推销黄沙与花岗岩后,近一个月来,随着萧丽在道人山小岛上风餐露宿,沙石开采、船舶租用样样过问。虽忙得焦头烂额,腰酸背痛,但想到能与萧丽朝夕相处,他还是说不出的高兴与新鲜。
经过几天来的辛勤奔波,这次鲁成君从家乡装了黄沙与块石各一机帆船,随船来到上海。可是,没想到他起早摸黑,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奔波,时间已过去了两个礼拜,却还没推销去半点。
为了节约费用,鲁成君以步代车,厚实的脚板竟被磨起血泡。早知如此,他悔不该答应萧丽来此受罪,同时他也为开发办的前程感到担忧。
上海并不像海港公社那班人想像的那样急需黄沙与块石,这里一切都按部就班,开发建设、原材料供应均有着计划与指标,是不会因可怜他们的现状而用他们的沙子与块石的。
鲁成君几乎感到绝望。
时间已临近年关,带来的钱和粮票已用得差不多了。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连去停泊在吴淞口船上的路费也没有了。”考虑到这里,鲁成君辨认了一下方向,拐进一条弄堂,朝旅社匆匆走去。
“小鲁,看你垂头丧气的,有什么心事?”傍晚时分,鲁成君来到旅社结账,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引得结账的服务员苏大姐好奇地问。
“唉,不瞒大姐说,这次我来上海推销黄沙与块石,可是将近半个月过去了,一点也没推销出去。”
“黄沙与块石?”在一旁的服务员小关回忆着说:“有次听我爸说,他们单位好像需要这些东西。”
“是吗?”仿佛垂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剂强生针,鲁成君绝境逢生,喜出望外地问。
“不会错,我爸在造船厂,这次修船坞,春节也不休息。”
“关婕,你行行好,帮帮小鲁吧。”苏大姐同情地看了一眼鲁成君,“你看他这几天愁眉苦脸的,人瘦了好多呢。”
鲁成君住在这里后,虽然起早贪黑很少与服务员照面,但正由于他的早出晚归与风尘仆仆引起了服务员的好奇,再加他的英俊与质朴,因此她们都对他比较关照。
这会儿,关婕看了一眼正满怀希望地望着她的鲁成君,爽朗地说:“行,今天我爸刚好在家,你去找他吧,平时在单位也许你是找不着他的。”
“这样吧,关婕,好事帮到底,你干脆领他去吧,所长那里我会帮你请假的。”苏大姐是个热情的人儿,她时时处处为鲁成君着想。
“那好,我们走吧。”关婕脱下工作服,招呼了一声鲁成君。
来到大街,鲁成君摸了摸口袋,他知道身上的钱已剩不了多少,但第一次去关婕家,而且是去请求关婕父亲帮忙,空着双手去似乎很不礼貌,必须买些礼物带去。可是买了礼物,钱没有了,吃饭怎么办?旅社的住宿费还没付,怎么办?
容不得鲁成君多想,他和关婕已来到了公共汽车站,眼看车子就要开过来了,鲁成君一把拉住关婕说:“等等,我去一下就来。”
关婕疑惑地望了一眼鲁成君,见他匆匆走进一家商店,这才恍然大悟。
商店里,鲁成君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香烟与酒正要付钱,跟过来的关婕手疾眼快拉住他,不高兴地说:“小鲁,你这是干吗?”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鲁成君讪讪地笑着说。
“算了吧,八字还没一撇,帮上忙帮不上忙还不一定呢。”
“帮忙不帮忙都没关系,第一次去你家怎么好意思空着双手去呢?”
“不要再穷讲究这些了,这许多天过去了,你带的钱肯定已用得差不多了,要是再买了这东西,我看你不但连饭也没钱买,恐怕连家乡也回不去了。”
关婕不容鲁成君说什么,就把他从商店里拉了出来,说:“我是诚心诚意帮你忙的,你不用客气。叫你到我家去,是因为我爸在单位里很忙,他是没有时间听你介绍你的黄沙与石头的。今晚我哥与他女朋友刚好要来我家,所以我爸休息,你去的话,才会有机会跟他说上话。”
鲁成君望着关婕,感激得说不出话来,想不到眼前这位美丽的上海姑娘不仅不嫌弃他是乡下人,而且无私地帮助他,他涨红着脸,许久才说:“关婕,你真好。”
“走吧。”关婕笑了笑,热情地说:“你放心,我会尽量帮你忙的。”
“小婕,去外边看看,你哥与他女朋友怎么还没来?”
关婕母亲周曼倩从厨房出来,催了一声坐在客厅里正倾听着鲁成君与父亲说话的女儿。
关宏山转过脸来,望了一眼女儿,也说:“小婕,你去外边看一看你哥他们来了没有。”
关婕撅着嘴巴,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鲁成君见状,忙说:“关叔叔,我走了,明天早晨我再去厂里找你好吗?”
关宏山说:“不用,你直接去基建科找吴科长好了,我会跟他打招呼的,先把这两船卸下来。你打电话下去,希望能多运点上来,春节也不要间断,要保持供应。如果质量与信誉能保证的话,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太谢谢你了。”鲁成君握着关宏山的手,激动地说:“如果没有小关与你的帮助,我真的已走投无路了。”
关宏山笑着说:“小鲁,你也帮了我们的忙啊,春节快到了,搞沙子石块的那些人都已回家去了,而我们船坞为了赶工期,春节不放假,工地需要大量沙子与块石,尤其是花岗岩块石,你真是雪中送炭啊。”关宏山拉着鲁成君的手,挽留道:“小鲁,你别走了,吃了饭后再走吧。”
“不了,谢谢你,关叔叔。”鲁成君转身就要告辞。
这时,关婕连奔带跳地从外边跑进来,说:“哥他们来了。”
关宏山和周曼倩连忙迎出屋去,拉着关涛和柔红的手,喜滋滋地说: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让爸妈好等啊。”
柔红腼腆地笑了笑,甜甜地叫了一声:“伯父伯母。”
关宏山和周曼倩合不拢嘴地笑着,一个拉着儿子,一个拉着柔红,把他们迎进屋去。
刚要告辞而去的鲁成君起先没在意走过来的柔红,只是感到面熟,当两人四目相视时,不觉都愣住了。
“柔红……”
“成君……”
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你们认识?”关宏山问。
鲁成君兴奋地说:“认识,我们是老乡,也是同学。”
“那好,遇上老乡了,你就更不要走了。”关宏山笑着对鲁成君说。
鲁成君犹豫了一下。
“吃了饭再走吧。”关婕悄悄地拉了拉鲁成君的衣角,低声说:“等一会我也回去呢,我们一道走吧。”
鲁成君盛情难却,只得留了下来。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鲁成君望着柔红说。
“我也没想到,你搞运输生意还好吗?”
“我已不再搞运输了,我们公社有一个岛都是花岗岩和黄沙,现在正在开发,萧丽让我去那儿专门负责搞推销。这次多亏小关和关叔叔帮忙,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萧丽现在干吗?还在公社当团委书记?”
“是的,一边搞团的工作,一边负责开发办的工作。”
“是吗?”柔红兴致勃勃地说:“萧丽不但从政,还搞经济工作,真看不出。”
“她很有能力,人们挺佩服她的。”
柔红沉默下来,在这里见到鲁成君,她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尴尬。高兴的是他乡遇故人,尴尬的是自己成了关涛的女朋友,鲁成君肯定会认为她嫌贫爱富,水性杨花。她一直没有黎敏的音讯,本想趁此机会问问鲁成君,但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感情,流露出痛苦。
鲁成君此刻已知道关涛和柔红的关系,他深深地为黎敏感到痛心与悲哀,柔红抛弃他,果真是另有新欢。人心难测,当初和黎敏爱得死去活来,想不到上大学不到半年,柔红就见异思迁。
以前鲁成君不敢相信,总认为柔红一定有什么苦衷,现在眼见为实,他才知道萧丽的怀疑是对的,柔红确实水性杨花。如果不是关宏山的热情好客和关婕的挽留,他早就走了。他不想看到负心的柔红,也不想让她由于他的存在而放不开手脚。
好不容易吃完饭,鲁成君坐了一会,也就起身告辞,和关婕一起来到大街上。鲁成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外边的新鲜空气,心里直为黎敏感到不平。关涛人虽高大,但眼睛有疾,脸上有疤,他真想不明白柔红竟会爱上他。
“关婕,你哥的眼睛好像负过伤?”鲁成君思忖了一下,望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关婕,轻声问。
关婕沉吟了一下,说:“英雄救美人,我哥就为了救你的同学才负伤的。”
“怎么回事?”鲁成君不禁停了下来。
“哦,是这样的,”关婕望着鲁成君说:“有一天晚上,我哥在回校的路上碰到几个流氓欺侮柔红姐,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她,而他自己却被歹徒捅伤了眼睛,还毁了容。我哥原来有个女朋友,跟我哥和柔红姐都是在同一个大学,她见我哥有双目失明的危险,也就疏远了我哥,而柔红姐就像电影和书上所写的那样,为了报恩成了我哥的女朋友。这次她是第一次来我家,想不到你们老同学竟会碰在一起。”
“关婕,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不会是开玩笑吧?”鲁成君心头一振,脸色顿时大变,急促地问。
“怎么了?这当然是真的。当初我哥的模样惨不忍睹,吓得我跟妈哭了好几次。”
直到这时,鲁成君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心头漫上一阵深深的悲哀,说不出的难过,他讷讷地说:“关婕,你哥的女朋友是一位人品很好的姑娘,你哥可真有福气。”
萧丽错怪了柔红,黎敏错怪了柔红,自己也错怪了柔红,柔红是高尚的,她和黎敏分手,原来有这么大的苦衷,自己和萧丽在当时竟然还写信代黎敏骂了她,真是不应该。同时,鲁成君又为黎敏感到伤心与惋惜。如果让黎敏知道了事情真相,也许会更加痛苦。柔红嫌贫爱富而移情别恋抛弃他,黎敏还可因悲愤而仇恨柔红,逐渐忘却柔红,如果是为了报恩,眼睁睁地看着相濡以沫的亲人投入他人的怀里,这生离的痛苦,却是谁也无法忍受的。
“有情人难成眷属,黎敏,我的好兄弟,你的命运为什么这样坎坷这样不幸啊!”望着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大上海,鲁成君不胜感慨。
这次碰到鲁成君,不可避免地再次撕裂了柔红并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勾起了埋藏在她心底的那个噩梦般的遭遇。
那次柔红接到黎敏要去当兵的来信,在野外呆了很久,回校时已是夜色朦胧。
独个儿走路,又加是在晚上,往往走得很快。走着走着,眼看穿过一条公路,就可以到达灯光闪耀的校园了。可是就在这时,黑窟窿冬的小巷里,鬼也似的钻出两个人影挡住了柔红的去路。
“干吗?”柔红警惕地问。
“别怕,小妹,哥们只是想你了,找你去玩玩。”那两人阴阳怪气地说着,一左一右地捉住了柔红的胳膊。
柔红的心陡地沉了下去,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遇到了歹徒,这样的情景,她没有碰到过,虽然在被窝里她曾设想过,自己遇到这事情,将会采取何种措施摆脱他们,可一当今天真的发生了,她却又六神无主,害怕得像患了伤寒,身子簌簌发抖。
就在情况万分危急的当儿,关涛哼着口哨从小巷那边走了过来。
“有人来了,放开我吧。”柔红听到这口哨,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了木板。
“不许出声!”
一切脱险的机会就在眼前,柔红的理智开始清醒。趁着歹徒的手还没捂住她的嘴,她使出全力大喊一声:“救命哪!”
“谁?”口哨声嘎地停住,身影儿一晃便停在了原地。
“少管闲事,哥们只不过找她玩玩。”两位歹徒见关涛孤身一人,凶相毕露地告诫道:“不然,当心自找苦吃。”
“废话,放开她!”
“不知好歹的小子,今晚你找死来了。”流氓放开柔红,气势汹汹地扑向关涛。
“来人哪!来人抓流氓哪!”
柔红束手无策,一会儿才如梦方醒地喊着向学校跌跌撞撞地跑去。
“快,捅了他的眼睛,让这小子一辈子忘不了管闲事的滋味。”一个罪恶的声音狰狞地说。
一把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刀子高高地举了起来,跟着一声凄凉的哀叫划破了夜幕。
当柔红从学校叫来同学们,一场搏斗已经结束,流氓乘着夜色早已逃之夭夭。地上黑糊糊地躺着关涛,满脸血污,已经昏迷过去。几个男同学立即背起关涛,飞也似的向学校附属医院奔去。
医院检查结果,关涛视网膜受到严重伤害,有双目失明的危险,限于设备简陋,决定转到市医院。
双目失明,这意味着什么?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位鹏程万里的名牌大学生,柔红禁不住哭了,在把关涛护送到医院后,她自己禁不住也昏倒了。
柔红深深地知道,关涛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的见义勇为,她不仅将失去贞洁,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要知道那些歹徒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的。因此自从关涛住院后,除了必要的课程脱不了身,其他时间她都在医院陪伴关涛。
柔红原来并不认识关涛和他的女朋友白雪,也不知道他俩是恋人。关涛住院后,她才从他们的对话中以及其他同学那里知道。可是,没想到一场意外的不幸袭来,一切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白雪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纯洁,当看到关涛遭到毁容,而且有双目失明的危险,她竟不顾道德与舆论的谴责,在关涛最需要她的时候疏远了关涛。
白雪对关涛的绝情,柔红从心底里感到痛苦不安,这一切都是由于她才引起的,她知道自己有责任与义务替关涛承担不幸,于是她硬着心肠给黎敏写了绝交信。原想黎敏会有反对的意见,没料到黎敏似乎并不看重她对他的感情,连个音讯也没给她,这使柔红好不痛心。
萧丽和鲁成君的来信充满了咄咄逼人的火药味,使柔红感到委屈与痛苦,但她又为黎敏有如此肝胆相照的朋友感到宽慰与高兴。萧丽对黎敏的感情,凭着女性特有的细心与敏感,早在学校时,柔红就有所察觉,尤其黎敏在遭受丧母与高考落榜的打击,倍感无助与凄凉的时候,萧丽对黎敏的帮助与关怀,不仅黎敏感动,柔红也深感萧丽友谊的可贵与心灵的无私。这次她不得已与黎敏分手,她想到了黎敏的痛苦,尤其看了鲁成君和萧丽的来信,知道黎敏果真痛不欲生,柔红真想收回自己作出的决定,和黎敏重涉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