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公报连续刊登一些庆祝香港回归祖国的抒情诗,我几乎是每篇必看,看后总是沉浸在兴奋、温馨的气氛中,心中升腾起一种自豪感。我想,这恰是体现了诗歌的特殊作用。诗是和情感的脐带紧紧地联在一起的。古人说,诗人感而有思,思而积,积而满,满而作。又说,诗者,诗人胸中之轰然一声雷也。我们的诗人满怀着激情,将长期凝聚起来的苦闷、狂喜、渴望之情,一一诉诸笔端。作为读者,我的情感便也随之而涌荡起春潮,常常不能自已。当时,我也曾写过一首诗,发表在香港大公报《大公园》副刊上,是一首五律:
南望总神驰,香江系梦思。
临风抒浩气,逐日计归时。
毋忘蒙羞史,常吟励志诗。
金瓯缺又补,大业启来兹。
美籍华人连文山先生的《自度曲》,是抒写自豪的心态和爱国情怀的:
问南海潮头,可知今夕何夕?凤翥华灯,龙翔彩焰,共庆金瓯完璧。
……数强梁霸业,终成尘迹。今日巨人奋起,岿然屹立。整顿衣冠更正谱,续我炎黄史页。猎猎红旗,轻扬星岭,笑指西天落曰。
看了令人心神为之一振。可惜我不会喝酒,不然,真应“浮一大白”。
诗也是史它是心灵史,更是历史的歌吟,时代风云的记录。我很喜欢着名作家峻青的一首七绝:
曾将泪眼望山河,残缺金瓯遗恨多。
欣看神州完璧日,哪堪再唱后庭歌!
寥寥四句,概括了鸦片战争以来的整部中国近代史,里面蕴涵着往日的斑斑血泪、奇耻大辱,也寄寓了胜利的今天的喜悦和必不可无的警示与惕戒。一位美籍华人在《伶仃洋的咏叹调》中,深沉地吟道:
一百年的羞辱,
一百年的期待,
一百年的风霜雨雪啊,
一百年的愤懑在胸怀!
是现实嘲讽了历史?
是历史对现实的无奈?
一百年后的今日啊,
好一辆直通车——纾纾缓缓地开过来。
送来了一车的阳光,
送来了满天的霞彩。
从这里也得到一种启示,解诗必须联系背景。背景就是历史。
特别是解读这类饱蕴沧桑之感的诗篇,还应同近代诗词结合起来。从1842年8月29日,耆英、伊里布代表清王朝,璞鼎查代表英国政府,在“汉华丽”号英舰上订了城下之盟,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开始,中国大门就被列强打开了。神州各地,到处是帝国主义角逐的战场和杀人的屠场。野蛮的侵略者的暴行和广大人民的苦难,激发了诗人的爱国主义情感和民族意识。许多人认识到,诗歌创作再也不是歌舞升平,给统治阶级歌功颂德的“大雅之什”,也不是躲在象牙之塔里吟风弄月,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闲品。他们以笔为枪,以诗歌为号角,开创了爱国主义诗歌的新纪元。爱国主义成为近代文学最光辉、最集中的主题之一。
鸦片战争之前,爱国主义文学的性质,基本上还是属于中华民族长期融合、发展、形成过程中,掠夺与反掠夺、压迫与反压迫的性质,它有侵略与反侵略、正义与非正义之分,长期形成的这一历史事实不能抹杀。但如从近代国家多民族这一新的角度来考察,它基本上还是属于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带有民族矛盾性质的。而鸦片战争之后,爱国主义文学的基本主题,已是中华民族团结起来共同反对世界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侵略,争取民族的独立与解放,这是过去所没有的。近代诗歌最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
中日甲午战争后,清廷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给曰本。台湾诗人邱逢甲奋起组织义军抗日保台,但终遭失败,乃潜往内地。诗人引领南望,故乡掩映于苍烟暮霭之间,忆家国之遭逢,独怆然而涕下。于是,题《春愁》一首: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与此同时,着名思想家、诗人谭嗣同也写了一首七绝: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两诗可以看成是姊妹篇。但后者感情更为激越,以愤激与悲壮取胜意境亦更为苍凉,蕴涵也更为深邃。
甲午战争后帝国主义掀起了瓜分中国的浪潮。他们纷纷划定势力范围,向清政府强行租借。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冬德国派海军强占了胶州湾;沙俄派舰队强占了旅顺口和大连湾;随之,法、英等国接踵而至,分别强迫清政府租借广州湾和威海卫。近代资产阶级着名政治活动家、诗人黄遵宪面对这一惨痛的现实悲愤异常于1898年写了《书愤》五首,第一首是:
一自珠崖弃,纷纷各效尤。
瓜分唯客听,薪尽向予求。
秦楚纵横日,幽燕十六州,
未闻南北海,处处扼咽喉。
诗人愤怒地谴责清政府唯列强之命是听,而列强瓜分中国没有止境,此刻正像秦楚纵横之日,契丹占据燕云十六州之时。但即使那时,也没有听说连南北咽喉要地都被控制住的。悲愤之情,溢于纸上。
把清政府的卖国妥协行径同帝国主义列强瓜分罪行联系在一起加以掲露的这种谴责,是特别有力的。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中国人民所以要革清朝的命,是因为清朝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在当时,不推翻帝国主义的走狗——反动的清王朝,也就无法真正地反对帝国主义。类似内容,还有康有为作于1901年的一首七绝:
魏绛和戎岂有功?只愁云雾蔽辽东。
凭将士气扶中夏,泪洒山河对北风。
这年9月7日,庆王奕匡与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同英、美、俄、德、日等十一国代表达成和议,签订了丧权辱国、出卖民族利益的《辛丑条约》。诗中感情跌宕多姿,慷慨遒劲,与黄遵宪的五律《书愤》有异曲同工之妙。
早在1870年,即黄遵宪写《书働的二十A年前,当他来到已为英国租占的香港时,曾写过十首《香港感怀》。其一曰:
遣使初求地,高皇全盛时。六州谁铸错,一恸失燕脂。凿空蚕丛辟,墟云蜃气奇。山头风猎猎,犹自误龙旗。
诗中说,乾隆帝在位时英国就曾提出过租用香港的要求,当时被断然驳回。可是,道光朝却签订了《南京条约》,丢失了“燕脂”,铸成了大错。“凿空”句是说中国人开辟香港的艰辛;“嘘云”句形容它今日的繁华。尾联摇曳生姿,通过风中误认龙旗,寄托诗人对香江被迫割离母体的惨恸悲怀。
寄寓同样的感慨,康有为写过一首《八月十四夜香港观灯》,也是尾联写得非常凄婉动人。这是一首七律:
空蒙海月上金绳,又看秋宵香港灯。曼衍鱼龙陈百戏,参差楼阁倚高层。怕闻清曲何堪客,便绕群花也似僧。欢来独惜非吾土,看剑高歌醉得曾!
前四句写景写尽了香江中秋夜鱼龙曼衍、灯火辉煌的繁华景象,用来反衬后面的凄楚情怀。后四句抒情,抒发诗人作客难堪、情怀落寞(即使群芳环绕,也像个六根俱净的和尚)的悲慨。最后两句是点睛之笔。一腔爱国衷肠,令人深受感染。
好在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当万众腾欢,载歌载舞,共庆香港回归祖国的时刻,当五星红旗猎猎高场于星岭晴空之际,我们这些后来人又该是如何地欢欣、如何地自豪,又如何地感喟无限啊:一百多年来,无数近代诗人悲歌呐喊、愤切慨慷,不正是为了争得这扬眉吐气的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