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近年走上领导岗位的年轻朋友,向我倾诉他工作中的烦恼,说过去一门心思搞专业,内容单调,精力集中节假日也不休息,虽然忙累、紧张,整天倒是自得其乐;现在,工作范围广了,接触面扩大了上下左右的人际关系随之也复杂起来,稍有不慎,就会惹出是是非非,实在是穷于应付。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在这方面也有实际体验,——工作好做,关系难缠,结果造成巨大的内部损耗,迫使人们不得不把许多精力耗费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这种情况,应该说是“久矣夫,非一日”了。
论其原因,“也许是由于文明的早熟,社会又长期封闭,逼得人们在相对狭小的生存空间中互相磨檫;也许还因为我们从来就太关心社会现实,视野太狭隘,老是盯住现实的人情世态不放。总之,我们对大千世界的丰富感受,最后几乎都要归结到对人情世态的洞察上面。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人简直成了世界上最老于世故的民族。”着名学者王晓明的这一分析,我觉得十分中肯,十分深刻。
当然,也还可以从文化传统方面查找根源。作为一种历史积淀,文化传统总是在整体上,当然也包括每个具体的人,时隐时显地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力。我以为,“关系学”的盛行,可能和我国长期以来的封建文化传统,特别是儒学传统的深重濡染有关。儒家过分看重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看重等级地位与调适合作,习惯以共性为前提,却忽视个体存在的自由与真实,不承认个性是人生的依据。这些历史上形成的文化遗传因子,已经潜伏在我们的大脑皮层里,时时刻刻在发挥着作用。由于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层中埋藏着种种潜在的意识,一个人只要降生其中,便会相应地享有它所赐予的各种创造力,同时,也要在本质上难以摆脱它的制约与束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西方一位学者说,个人是历史的人质。
再者,应该从人性层面上剖析。它来源于人类所固有的一种劣根性一忌妒心理。嫉妒是功利计较、名位争夺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其最深层面是利益冲突。一切嫉妒者瞄准的都是现实的功利,即成功之后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其名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说过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国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说得更简捷、深刻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这是一种社会心理现象,要克服它有待于国民素质的提高,整个社会的进步;同上述两方面一样,个人是难以解决的。
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人主要是从自己的心态上加以调适。表面看去,人们也许会误以为它有些被动、消极,但是,实施起来确是颇见功效。且看苏东坡的《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元丰五年三月的一天,东坡先生到黄网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去,途中遇雨,因为没备雨具,同行的人都遑遽不已,十分狼狈;唯独他从容不迫,泰然自若。过后,他写下了这首词,通过生活小事来抒写自己的独特体验和处世态度,从中揭示出深邃的人生哲理。三年前,他因为遭到群小的忌恨,所作诗文被罗织成“语涉镑讪”的罪名,结果遭致逮捕下狱,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乌台诗案”。出狱后被流放到黄州。尽管历经了种种风波、磨难,但他的心境仍是如此宁静、超拔,且吟且嘛,缓步徐行,显现出内宇宙与外宇宙的和谐、统一-人事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大自然便“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当然,诗人嘛,再超然、自在,胸中总还是澎湃着感情的潮汐。词中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却透露出强烈的感情色彩莫听”、“何妨”、“谁怕”、“任平生”,反映了作者傲岸的风骨、倔强的性格。下阕则写出风雨洗礼过后的自然景象和内心情境,这是作者胸襟、识见、心境、性灵在感情客体上的艺术投影。
过了四百二十五年在明代又发生了着名学者王阳明遭贬被谪的事。因为仗义执言,他忤犯了宦官刘瑾,被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南下途中,刘瑾派爪牙尾随其后,企图暗中谋害。他察知到这种阴谋,过钱塘江时,把一双鞋子丢在岸边,并写了一首绝命诗,做出跳江身死的样子,然后搭乘一艘商船驶向舟山。不料,遭遇了海上风暴,生命危在旦夕。他也像苏东坡一样,镇静自若,处变不惊从容写下了题为《泛海》的七绝: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前两句写他沉着、坚毅地同死神搏斗的大无畏精神。孤舟一叶,簸荡在波狂浪恶的大海之上,他却视同浮云掠过太空,安危、祸福不曾滞留于胸中;后两句展现其光风霁月般的内心世界:月明之夜,他宛若一位道行超绝的游僧,手执锡杖,足踏天风,乘着万里洪涛,飘摇自在,任情适意地遨游。思通万里,胸开三界,充满了禅机理趣。这些诗词都可以看做化“烦恼”为“菩提”的祛病良方。每当心境窒塞、愁闷难堪之时吟诵一过细加涵咏便会得到精神上的解脱。
我常常想,人立身处世必须坚守一种“自性”。这是借用佛禅的一个词语。宋人为《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作序,说“切以诸佛说法,不离自性,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意思是诸法各自具有不变不灭的本性。听起来有些神秘,实际上,说开了就是个性,或者本性。鲁迅先生也特别强调“自性”。他说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坟·文化偏至论》)他在致宫竹心信中又谈到广寄《妇女杂志》的文章由我转去也可以,但我恐怕不能改窜,因为若一改窜,便失了原作者的自性,很不相宜。”(见《鲁迅全集》第11卷书信集)人生在世,大概总要守住一些自性的、超乎现实功利之上的东西,需要有一种自信自足、气定神闲、我行我素的定力。这样,人的精神才有引领,才能有所归依,不受外界环境变化的侵扰,“摆脱观念世界之执持”,在纷繁万变中保持相对独立的内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围中葆有一片心灵的净土。
烦恼来自于心态不能平衡。一些问题总觉得想不开,自然就做不到心安理得。想得开才能放得下。这不单单表现为通常的所谓“修养”,而是体现一种旷达的人生境界。那些聪明绝顶的人,有时会给人一种“痴愚”的感觉,这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反映出一种人生的智慧。在一般人来说,这是难以学到的,所以,古人有“愚不可及”的说法。这个成语出自《论语·公冶长》篇,孔子有一次提到卫国的大夫宁武子,赞扬说其知(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清代着名文人郑板桥才说:“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求的是“当下心安”,也就是求得内心平衡,这是“放得下”的心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