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大会上,加拿大籍华裔学者叶嘉莹教授谈到她羁身海外,每当吟诵杜甫的《秋兴》,都油然兴起故国之思;甚至傍晚看到飞鸟还巢,也会涌起缕缕乡情。她写了一首七绝:
向晚郊原独自巡,枝头落日有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粉碎“四人帮”后,她的访华申请获得批准,于是,即兴吟哦:
劫后书来感不禁,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
这种感情久居国内的人是难以体会到的。于今,机轮飞速,天涯咫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但这指的是国内。置身海外情况便迥然不同了。所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说的正是这种情怀。
一位去国离乡的朋友从芝加哥寄信给我,说:
“世人都说出国好个中苦楚谁知晓?当你踏上陌生的土地,远离多年熟悉的社会环境接触的是完全生疏的异国文明语言不通风习各异立刻就会产生一种失落感、孤独感与飘零感。
“在祖国,失败了或者遭受挫折,可以随时随地向亲人、朋友诉说,而在国外,却只能自己舔净伤痕上的污血,独自吞咽那苦果、涩果,振作精神去迎接新的一天,继续承受巨大的压力,进行紧张的拼搏。
“生活在国外,最难耐的是那种失去依托的空虚和塞天溢地的寂寞,是“乡梦不曾休、思念家乡、思念亲友、思念祖国的实质,是在寻找依托,寻觅失去的支柱。”
这种种感受,自非亲历者所不能道语。
十年前的今天,我正在日本访问。那天傍晚,我们站在北海道留萌市的海滨,观赏号称“日本第一斜阳”的黄昏美景:火红的夕阳悬在金光闪烁的海面上,万顷烟波接着远天,晚潮有节奏地律动着。每一叠浪花打到岸边,细软的沙滩便立刻绣出一溜银白色的花纹。斜晖映照下,几叶渔舟轻盈地向岸边移动。蓦然,触动了我的乡思我忆起了儿时在故乡见惯的“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牧归小景;耳畔仿佛响起《离骚》中的名句: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夏日黄昏,过得迟缓;可是,又变幻得十分敏捷,一个不留神,夕阳的猩唇就吻了碧海。湛蓝的天空与茫茫的浪波,分别从头顶和脚下同时向天际驰去,渐渐地汇合在一起,任凭你怎样睁大眼睛,也难以分清它的界限。
我想象着,那迢遥的翠微淡成袅袅的烟霭所在,便是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大陆。我仿佛看到了那雄伟的长城,巍峨的泰岳和高耸云天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当然,不是借助视觉,而是靠着心思。
三天后,我们访问了富山县的冰见市,下榻于国际观光旅馆永芳阁。这是一座傍山面海、环境幽雅的五层建筑。凭栏四望,一幅无比秀媚的天然图画展现在眼前:阿尾古城遗迹雄峙海隅,像一艘升火待发的战舰,又像一头俯首饮流的大象,尾部伸出很远很远。冰见港在阿尾海湾的环抱下,袒开宽阔的胸怀,迎送着来往的船只和翩飞的鸥鸟。正前方,传说中从唐代的中国漂流来的唐岛,佳木葱茏,青绿如染,此刻,正摇着满头环翠,排闼迎风。岸旁,眉黛般的一抹青山,丛林蓊郁,宛如一片翡翠雕成的云团停泊在蔚蓝的晴空下。
欢迎晚会开始了。十四席主宾在和式客厅中席地而坐。演过富有日本民族风情的舞蹈后,特意安排两名年老的歌女吟唱了王维的《渭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古调,在国内听了并无异样感觉,此刻,我却激动得差点迸出了热泪。
带着微醺,我重返楼上的阳台。长空一碧,宛如望眼无边的沧海,冰盘似的满月已经升上中天,银色的光华慷慨无私地到处流泻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亲切中,不免有几分枨触。
此刻,市声已寂,只有满地虫鸣奏着万古如斯的神秘之歌。天涯云树,完全笼罩在梦一般的境界里。但是,我依然可以凭着想象,以目力和听觉来体察四周的诸般色相~伴着轰响的机声,夜班工人正撑持着疲软的腰肢在紧张地操作;而隔巷,耀眼的灯光下,舞厅人影乱,麻雀战方酣。正是这迥隔人天的苦乐悲欢,组成了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清景无限。”突然,我把昨宵听到的谋杀案新闻和这迷人的月色联系起来。因为据美国人韦伯发现,人的体内水分由于受月亮的引潮力影响而发生变化,导致情绪波动,甚至引起神经错乱。可是,经有关专家研究证明,这种联系事实上并不存在。因为月球的弓I潮力和磁场对于人的干扰,微小到几乎难以计算;而且,韦伯的“三五月明之夜发案率高”的论断在古朴、闭塞的乡村也得不到证实。社会现象,竟要到自然领域里寻根溯源,结果,广寒宫中也出现了冤案。
我不禁哑然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