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是唐代词人韦庄的名句。话说得很是幽默、俏皮。按照常情,天涯游子都以不得回归故乡而倍感惆怅;他却截然相反,偏说“还乡”是要“断肠”的。之所以如此,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明白,就是比起他的老家陕西来,江南的生活实在是太值得留恋了:这里不仅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水乡佳景,而且,最令人迷恋的,还是那花容月貌、皓腕凝霜的垆边丽人。因此,“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依照韦庄的想法,人当青春年少之时,应该在这风月繁华之地,纵情游冶,诗酒风流,充分享受每日的生活,只有到了步履蹒跚、情怀索寞、游兴渐消的迟暮之年,才不得不打点行囊,再谋归计。
而我这里想要说的不愿还乡,却从根本上有别于上述那些考虑。当然,也并非因为家乡处于风雪凝寒的北地,远离富庶、肥腴的江南,没有张季鹰那样的鲈鱼堪脍、莼羹可调,才显得这么寡淡、萧然。应该说,现代人有现代的情况,与古代的完全不搭界。
久居异地的人都有切身的体会,乡心、乡梦、乡情,颇像一支异常古老而又充满温馨的歌谣,每当灯火阑珊、夜深人静之时,它就会似隐似显、忽远忽近地悄然在耳边响起,牵动着游子的情怀。这时,真恨不得两胁突然长出一双翅膀,翩然飞向云端,尽快投身到故园的怀抱里。可是,想望终归是想望,当你真的要束装归里了,却又常常颇费踌蹰。
这话要从四十多年前的中学时代说起。那时,我住在县城的学校宿舍里,大约隔上半年左右才能还乡一次。由于渴盼着回家,提前多少天心就已经“长草”了,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合上眼就觉着是进了家门。可是,待到真的成行了,眼看就要走进村子,却又“足将进而越趄”心里竟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原来,我那时已经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建国初期,直到五十年代末,在偏僻的乡下,还几乎看不到戴眼镜的人,电影里、舞台上倒是有,但全都是洋鬼子、狗特务、老财主之类的反面形象。偶尔有谁戴着眼镜走过来,免不了要遭到村人们的冷眼,甚至指着脊梁,骂一声“臭美”、“摆阔”、“唬洋气”。因此,每次还乡,我都没有勇气戴着眼镜进村,总是还离得很远就把它摘下来,揣进怀里。
可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由于眼睛近视,辨不清楚迎面过来的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面孔,是张家二叔、李家大伯,还是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人。有心主动打个招呼,又怕认错了人,遭到抢白,闹出笑话;不打招呼吧,更怕果真是个熟人,被人家指责为“眼眶子高,架子大,不把乡亲放在眼里”,真是“反贴门神一左右难”。最后,只好一路低着头走,成了“近乡情更怯,不敢看来人”。
现在看,这种做法也实在多余,完全是自讨苦吃。索性就戴上眼镜,大大方方地走进村子,还能怎么样?无非是开始不习惯,三回两回过去,人们也就见惯不怪了。可是,在当时我还缺少这样的勇气。
这当然是一种特例。一般地说,“少小离家老大回”,原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应该不会大费周章。但是,实际上,却并非像说的那样简单,还是不同人有不同的难处、不同的苦衷。毫无例外的是,凡是久别归来的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免不了要经受一番街坊邻里、亲戚故旧的、直接或间接的、虽然并无恶意、却也令人十分讨厌的检阅与盘查:多年在外混出了一个怎样的名堂?地位、资财怎样?是不是发大财了,或者谋得了一官半职?几个子女?他们都干什么?带没带回一个贤惠、俊俏的媳妇(如意郎君)?……反正有些人就是好管闲事。
一次闲唠起来,表弟谈起了他回乡时的尴尬。他是在离别故乡三十三年之后重返家园的。这天,当他背着沉重的行囊出现在邻居、家人面前时,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觉得满院子的人所有的眼睛,同时地射到了他那已经爬满了皱纹的脸上,射向了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拉着扯着,进屋之后,自然是寒暄,是问候,是热泪盈眶,是沏茶倒水,……但是,最终总要问起“当了一个多大的官儿,每月能赚多少票子”。而在一一作了答复之后,就要一样一样亮出行囊里的家底,当着三叔、二伯、七姑、八姨的面儿,逐个地把礼品送到眼前。花费了很多钱自不必说了,最难处理的是如何答对得周到,摆布得公允。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须在还乡之前,就通过信件事先询问清楚,做出妥善的安排;否则,万一有个遗漏,出现闪失,便会招来不快,直到你离开了许多日子,还要嘀咕个没完。
在外面没有混出一点名堂来,自然没有脸面还乡,所谓“无颜见江东父老”。战国时的苏秦游说秦王没有成功,裘蔽金尽,形容枯槁,“归至家,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其窘促之状,恰如唐人诗中所写的归来无所利,骨肉亦不喜。黄犬却有情,当门卧摇尾。”这种情况,可说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
那么,发迹了的就肯定有勇气面对回乡这个现实吗?也不见得。俗话说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屯。”你曾否为故乡的发展做出过什么贡献?——这是从维护小集团的利益,说得好听一点,是从为公的角度看。私下里的人情、面子,也万万不可轻忽。三叔的儿子的工作,你帮没帮助安排?二伯父的孙女上大学了,你是否有过资助?还有大姑奶的外孙子、妻舅的小女儿托你办的事,你都办得怎么样?一切一切,动身返乡之前,都必须想得周全;发现有什么未尽事宜,要及早加以弥补。在这些碰头磕脸的事妥善处理之前,最好先别回去招摇。不然,酸言冷语,街谈巷议,大概也不是很好受的。
其实上述问题尽管十分琐碎,却还可以料理真正令还乡游子伤情无限的,还是故乡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旧时的踪影已经随着童年的飞逝消失净尽。想象中的甜美与热切的期望,终归代替不了瞬息万变的残酷现实,所以,还乡同时就意味着告别,往往就是一番感伤之旅、惆怅之旅。
回到故乡,你最想见上一面的也许是年轻时钟情无限的女友,平时不知有多少次,只要记起她的名字,脑际便立刻重现出那盈盈的笑靥、隽美的丰姿。可是,当这一时刻终于来到了,站在你面前的却是一个齿豁发疏、皱纹满脸的老妪,你会惊诧得叫出声来,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不忍心再多看上一眼。紧接着涌上来的一个念头,便是:我在她的眼里难道不也是如此吗?此情此境,使一切都意兴索然了。
就我自己而言,经常想到的是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令我永生眷恋的门前沙W上的郁郁丛林。然而,它早已化为乌有了,经过“公社化”中“大办食堂”的滥砍乱伐,于今,不仅长林古木杳无踪影,而且,连大沙岗子也已经夷为平地了。
还有那“芦花千顷水微茫”的迷人景观。小时候,南大洼的片片芦花,年年都为秋风引路。中秋月圆前后,雁声嘹唳在长空里,碧水、黄芦之上,苇花热烈而繁华地盛开着,迎着遍野金风,它们一排排地起伏荡漾,像白浪滔滔,洪潮滚滚,却听不见拍岸的声响。整个村落,罩上一层霜雪般的茫茫花雾,宛如浮荡在虚无缥渺的童话世界里。现在,这一切已经全然不见了,弥望的是横不见地边、纵不见地头的清一色的稻田。面对着这般般变化,心头总觉得好像是缺少了一点什么。
清人有“老经故地都嫌小”的诗句。其实,说是“故地”,早已无“故”可言了。当然,这里反映出一种心理上的变化,许多事物在孩子和成年人眼中,是迥然不同的;同样一种事物,在阅历不同、心境各异的人看来,也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印象。
本来,对于故乡的认识,游子们无一例外地都会夹杂着浓重的感情色彩和想象的成分。原本十分鄙陋的乡园,经过记忆中的漫长岁月的刷新,在离人的遥遥想望中,已经变作温馨的留念与甜美的追怀,化为一种风味独具的亮点,放射出诗意的光芒。在回忆的网筛过滤之下,有一些东西被放大了,又有一些东西被汰除了,留下的是一切美好的追怀,而把种种辛酸、苦难和斑驳的泪痕统统漏出。
当然,这一切都须以淡淡的追怀、遥遥的思念为前提,当你一朝踏上了归途,真的把故乡收进眼底,那种失望与迷茫的心情便会蓦然涌起,一种追求与幻灭交织着的情怀,会令你深悔此行,觉得真不该生生地吹破了这个美丽的肥皂泡儿。
借用大文豪普鲁斯特颇带感伤意味的说法: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昼思夜想的埋葬过温馨童年的地方。我们绝不可能重睹过往的一切,因为它们不是寄形于空间,而是存储在时间里。一时间,恰恰是时间发生了变化,重游旧地的人已不再处于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过那个地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