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上说,从容,是一种举动,一种举止状态、行为方式。其实,也是一种境界、一种心态,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着一个人的境遇、情致和襟怀、修养。处于紧张、波动、喧嚣、浮躁的现代生活漩涡中的人们,很不容易做到悠闲舒缓,沉静安详,静观默察,细心玩味,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近曰,在北京饭店参加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友人邀我到对面一家老店去吃羊肉泡馍。不经意间获得了一次从容品味的机会。
原来,为了能饱吸汤汁,甘软适口,那特制的白面馍馍要食客自己一点一点地掰开,以细碎、匀整为佳,这就要耗上一段时间。我们便卸却尘樊,脱略形骸,以悠闲的心态,从容操作,款诉衷肠,从七情、八苦说到多彩人生,昵昵尔汝语,娓娓话桑麻。尽管并没有跳出“三界”,远离人海,但因心境宁贴,生发一种重返自然、回归乡园的感觉,也就达到陶渊明所说的“心远地自偏”了。
我们一边说着话,一面把视线扫向窗外车如流水、人似潮奔的都市风景线,类似江浙人说的“看野眼”。发现在交叉路口的红灯下面,不同走向的人群的心理状态表现出明显的差异;而同一去向的行人,神态也各式各样,有的舒徐,有的急迫,有的躁动不宁,有的沉静闲雅,你可以尽情地从中猜测他们的身份、阅历、文化水准,甚至想象背后隐藏着的情节、故事。
过去,每天都和街上的人流打交道,却从来没有仔细地观察过哪一个面孔,感知的只是一片模糊、一色朦胧,一条由车尘轮迹、衣香鬓影织成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流水线。此刻才注意到,原来这里竟是时装的荟萃,发型的博览,妙曼的或臃肿的身段的大汇展。单是这一点,也尽可以供人们从容品味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观着景,欣赏着、品鉴着,直到一大碗泡馍煮好了,端上来,再悠哉游哉地填进肚子。人生有味是清欢。羊肉泡馍是甘美的,那种悠闲的心态,散漫的清谈,无拘无束的身心的放松,同样是甘美的,令人历久难忘。
在北京、开封、南京、洛阳这些古都作客,我喜欢晨兴闲步,沿着幽深静谧的胡同踽踽独行。那里滤除了嚣尘,充溢着宁馨,残留着经过历史风雨汰洗的斑驳的色彩,是一幅幅萧疏淡雅的风情画。那一条条纡回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古城路,到处都昭示着岁月的悠长、世事的沧桑。似乎每一条窄巷里都沉淀着感人的故事,荡逸着凄清的韵味,展现着古城的意蕴与魅力。
在这些现代的“乌衣巷”里,每户人家都有各自的沉浮录、兴衰史。通过从容品味,可以在软尘十丈中独得一份清新,在震耳栖噪中保持几分恬淡。这本身就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无分古代现代,人们都是喜欢游览的。所不同者,古人心境悠闲,无论是孔子的游学、论政,柳宗元、苏东坡的登山临水,还是徐霞客的地理考察,都是悠然自得的。为事功也罢,为学术也罢,为饱享山水之乐也罢,反正都是宁心静虑,沉潜其中,必有所得。
相比之下,现代人们外出旅游就总是显得过于匆忙,过于迫促,为旅游而旅游,似乎只要看完所有的景点,跑遍全城的胜迹,就算达到了目的,完成了任务。不肯按迹寻踪,叩问一个究竟,更谈不到沉潜涵泳,宛转低回,从中捕捉一些灵感,实现某些妙悟了。只是习惯于遇到一个景观,就按动快门,“咔嚓咔嚓”,再遇到一个景观,还是按动快门,“咔嚓咔嚓”,于是大功告成,带回一大叠照片就算了事。
特别是现今交通发达,出游方便,到处都以汽车、游艇代步,纵然不像孙悟空那样,翻一个筋斗云就越过十万八千里,也总是云烟缥渺,过眼匆匆,来不及细细赏玩,从容品味。实在有负于那些名园胜地,美景奇观。
人们常常揶揄《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嗤笑他不懂得从容品鉴西湖的烟柳画桥、情山媚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只是匆匆地过雷峰塔,进净慈寺,穿六桥,上吴山,看红男绿女,吃美味佳肴。说句不太客气的话,我们自己有时就恰恰当了一回现代的“马二先生”。
自然风物、人文景观是不同于一般商品的。商品的特点是消耗,是占有,价值在于实用,买到手了就算了事;而自然、人文景观的价值在于欣赏,可以久存、共享,耐人反复寻味,只是“咔嚓咔嚓”,浮光掠影,是无济于事的。游览的妙处在于得趣、尽兴,在于随缘随机发现物我之间的妙谛,在于暂避尘嚣、纷扰,从“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中作飘渺烟霞之想。
日本学者鹤见佑辅说过,旅游是解放,是求自由的人间性的奔腾;是把拘谨的世故中秘藏胸底的浪漫情怀尽情发露开来。因此,善游者往往不去那种名扬九州、人海沸腾的景点,而要寻觅一个很幽静、有情趣、耐玩索的去处,像袁中郎说的,“逍遥林莽,欹枕岩壑”,意在荡涤胸襟,品玩逸趣。
人们来去匆匆,常常是为了奔赴一个又一个遥远的目标。不能设想,一个人在生活中没有目标、理想、追求,因为人生的道路原本是由目标铺成的。但这并不等于说,过程可有可无,无关紧要。德国着名文学家莱辛甚至说:“我重视寻求真理的过程,甚于重视真理本身。”爱因斯坦把这句话作为终身的座右铭,从中汲取美感,寻求慰藉。
人们都有这样的体会:钓鱼的乐趣并不体现于最后的吃鱼,它是在持续的等待、观察、期望、追求中获得心理上的充实、满足,体验情致上的悠闲、恬适。如果放弃了从容品味,过程自然枯燥不堪,目的也就化为乌有了。
一次,我在旧金山观光,游览了闻名于世的九曲花街。这是一条从小山岗以四十度坡向下倾斜的街道。市政厅要求,街道两旁住户遍植鲜花,花圃可以伸入街心,但必须犬牙交错。这样,当汽车向下行驶时,就要弯弯拐拐,作锯齿状下旋,既缓解了坡度,又增加了情趣。可惜我们坐在车上,个个提心吊胆,冷汗搏涔,根本无心赏玩两旁的鲜花丽景。唯恐司机稍有疏忽,或者汽车出现故障,造成人仰车翻。所以,虽然置身花团锦簇之中,却什么也无心赏玩。直到汽车走到尽头,停在平地之上,人们才放下惴惴不宁的心,回头细看那壁立的花街,久久不肯离去。
我想,这和七色人生有些相似:年轻力壮之时,因为要匆匆赶赴征程,身旁纵有千般旖旎、万种奇观,也不能从容玩赏。及至走下工作岗位有了闲暇余裕,那似锦年华、如花盛景,却已逝者如斯,成了明日黄花,统统付与了淡淡的追怀。
从中我也悟出,要从容品味,必须具有悠闲的心境。而这种悠闲、从容的心境,常常产生于经过文学熏陶、哲学感悟的文化气质。悠闲,既标志着心灵的平静与解脱,也显示出一个人的生存状态与心理倾向的细腻、复杂与深沉。
就一定意义来说,文化艺术本质上又是悠闲的产物。悠闲的背后,有内涵,有背景,有文化积淀,否则,单是悠闲自身是留不下东西的。在中国,它以强大的内在吸附力,在琴棋书画、花鸟虫鱼以及武功、戏曲、音乐、饮食等各种传统文化中沉淀下来。
至今,我们打太极拳,还讲求圆融、轻灵、舒缓、柔婉之中寓托着凝重,体现中国文化的尚和贵柔与从容、悠闲的心态。煎中药,讲究文火、武火兼用,而以文火为主。因为只有慢火细煎,才能充分地汲取药力。
闽粤一带喜欢喝功夫茶,顾名思义,需要破费功夫来慢慢地品啜。二三知己对坐,端起又浅又小的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地品味茶茗,自如自在地神聊海侃。最有代表性的要算听京剧啦,唱腔缠绵回荡,节奏婉转悠扬,那类“西皮流水”的慢节拍常令许多人闭目晃头,沉酣坐忘。这一切,都凭借着悠然自得的心境,体现了一种审美文化、精神涵养和人生境界。
本来,广摄博览,从容品味,是人类应当充分享用的一份“特权”。自从开始直立行走,人类就拓宽了视野,调整了视角,既能俯瞰大地,统察品类之盛,又可流眄天穹,仰观宇宙之大。这是其他生物所不具备的。而且,这种“万物之灵”的每双眼睛都面对着两个世界,即围绕着视觉而构筑起来的知觉体系,属于现象世界;和围绕着记忆而凝结起来的经验体系,属于本体世界。一为感觉,一为想象;一为设景,一为达情。双方面结合起来,才有创造,才有艺术,才有诗文。
这里,怕的是反应迟钝,感情粗糙,来不得半点浮躁、半点遑遽、半点造作。需要的是沉潜涵泳,全身心地浸淫其间,使主体与客体眼前光景和心中的经验与回忆,交织成一种形象,或者一种感悟。
天涯遍地皆芳草,何处楼台无月明。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关键是培养一个易感的心境和悠闲的心态,多一些从容,少一些栖皇;多一些安详,少一些喧嚣;多一些沉思,少一些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