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
从那以后我看见了许多景致:远远延伸到天边的绿色平原,人和种子,在一片有极大诱惑力的潮湿地里;悬铃木和枞树;波光粼粼的湖泊和由于失掉了声音而变得神圣的天鹅——这景色,当我的任性伙伴,那位巡游表演者吹响那支磨损了他的嘴唇并以其凄厉音调摧毁了我计划建筑的一切如洁利科的地方的喇叭的长长的号角时,便展开了。我在一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看到一幅古画,一大群人在赞赏它。它显示着拉撒鲁的升腾。我不去回想画中的基督或拉撒鲁。仅仅记得在一个角落里,当某人仔细地注视着那个奇迹时他脸上表现的厌恶之情。他在努力用他那块包在头上的大布保护自己的呼吸。这位“文艺复兴”的绅士教育我不要对“基督再临”抱什么希望……
他们告诉我们当你服从时便会胜利。
我们服从了并且找到了废墟。
他们告诉我们当你爱时便会胜利。
我们爱了并且找到了废墟。
他们告诉我们,当你委弃自己的生活时便会胜利。
我们委弃了我们的生活,并且找到了废墟。
我们找到了废墟。如今既然我们已一无所有,便只有重新发现我们的生活。我设想谁要是重新发现了生活,尽管有那么多的报纸,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的辩论和那么多的教导,他将仍是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有一个稍稍倔强些的记忆罢了。我们自己还不禁要回忆我们所付出的代价呢。他只会记起他从自己的每一项损耗中所获得的东西。一堆火光能记住什么呢?它稍一记不住它所需要记的东西,它就熄灭;如果它记得比需要记忆的稍多一点,它也会熄灭。要是它燃烧时能教我们正确地记忆,那就好了。我快要结束了;要是有别的人能够在我结束的地方开始,那多好啊!有些时候我有这样的印象,好像我已到了极限,一切都已安排好,随时可以协调地合唱。机器可以随时开始转动。我甚至想像它已经在动,活泼地,像个出乎意料新颖的东西。但是还有别的什么:一种微小的障碍,一粒沙,愈来愈小,可是并不完全消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怎么做。有时那个障碍在我看来像是乐队某个音响中的一颗泪珠,使得它暗哑了,直到被溶解为止。而且我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觉得我今生的余年都不足以溶解我灵魂中的这颗泪珠。我时常想,如果他们要把我活活烧毁,那么在这个固执的时刻我是怎么也不会投降的。
谁会帮助我们呢?有一次,那时我还是一名海员,一个六月的下午,我发现自己独自在一个岛上,在阳光中,成了一个跛子。一阵宜人的来自西北的季风将缕缕情思送上我的心头;就在那时候,一位穿着透明得肌肤毕现的衣服、苗条得像只羚羊的少妇,以及一个在几步之外默默地凝望着她的眼睛的男人,他们走过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他们讲一种我不懂的语言。不过他们的话并不重要,而他们彼此交换的一动不动的眼色,似乎使得他们的眼睛都瞎了。我常常想起他们,因为他们是我惟一见过的、没有那种在别的地方处处见到的贪婪或者迫切神态的人,那种神态把人们划分为不是狼群便是羊群。同一天在岛上一个小教堂里,我再次遇到他们(这种教堂你会偶然进去,并且一出来它就不复存在了)。他们彼此仍然保持同样的距离;不过后来他们靠拢和抱吻起来。那个女人成了一个模糊的形象,接着便消失了,尽管她本来就那么娇小。我暗想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脱这尘世罗网的呢……
如今是我走的时候了。我认识一株长在海边的松树,每到正午它为疲倦的人提供一片如我们的生命那么长的阴凉,到晚上凉风穿过松针奏起一支奇异的歌曲,犹如那些在开始再次成为血肉之躯时便废除了死亡的灵魂那样。我曾经在那棵大树底下醒着度过了一夜。天亮时我便感到那么清新,仿佛他们刚刚把我从采石场雕刻出来似的。
啊,要是一个人能够至少像那样活着就好了——不过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