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话。”张良坚定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你是认真的？”伏念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张良再度坚定的点了点头，道了句。“这是我的抉择。”可摆在我面前的从来就没有第二条选择。
“你就要不惜生命的代价。你不惜的是你自己的生命，还是整个小圣贤庄的生命？！”耳边再次传来伏念的怒吼，掺杂着几丝风声。
“天、地、君、亲、师是儒家不可颠灭的伦理纲常。君臣有别，长幼有序！而你现在要做的，是要举兵造反，为整个儒家带来灭顶之灾！！！”
“我没有！”张良辩解道。
看着他仍旧不知悔改，伏念冷笑，弹了弹衣袖，高声道。来人！“把这两个——”
一直注意着伏念神色的张良见他不掩面色的震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化作了一座雕塑，怎么是他！
那里站了个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张良却一下子便认出是谁了。
“师叔好久不见！”这是独属于伏念沉稳的声音。
那个人影对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苍老，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
“十年，还不能算好久吧！”
他抬步踩上了红毯，一步步向着大殿中央走去，步伐极慢却也极稳，给人一种有力的感觉。
“我听你们吵来吵去，又是家法又是国法，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小孩？”
荀况停下脚步，这时也终于抵达殿心。
此时也终于可以窥得他的全貌，一头白发全都束与头顶，衣饰华贵整洁地将他整个身子拢住，面色平常却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使得他人都不敢在他面前高语。
这是一个严肃的人，墨鸦给老人打了这么个标签。
“他们……”伏念顿了顿，斟酌了许久才开口。“他们，都是叛逆之后。帝国重金通缉的要犯。”
“所以。”荀况注视着伏念的眼睛，泛黄的眼珠盯着伏念的瞳仁，缓声质问。
“所以你就要把他们交出去？”
伏念沉默了，张良和颜路对视一眼，一时间搞不懂荀况的意图，兀自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目前，整个桑海都在帝国的严密监控之下，最近这些天，更时候大量的军队进驻，这两个小孩正是帝国通缉的重犯。从上次相国……”
伏念说着忌讳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壮着胆吐出了那个避讳的名字，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
“从上次相国大人来到小圣贤庄之后，桑海……”伏念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脸愤怒的荀况打断了。
“李斯？！”荀况阴沉着一张脸，不悦地看着离自己不过几尺的伏念，出言质问道。
“你打算把两个孩子交给这个人？！”
身为李斯的老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那个男人的手段与心性，为了爬上高位，那可是连同门师兄都敢下毒手的人啊！
饶是与荀况相处二三十年的伏念也愣住了，除了那次他从未见过情绪反应如此剧烈的师叔。
伏念垂下头低声为自己辩解，“这是为了儒家上下的安危！
“李斯为了帝国上下，为了辅佐他的主子，为了他的官运，可以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兄韩非。”
“而你，为了儒家上下的安危，要动用家法对待自己的两位师弟子路和子房。”
他说着指了指仍然端正地跪坐在大殿底下的颜路张良，眼角的余光却没有分出去分毫。
颜路张良再度看着对方，再次保持了沉默，他们清楚，这个时候不是他们可以插嘴的，一切还是交给师叔和大师兄吧。
“师叔。”伏念欲言又止地看着荀况，荀况则是一脸寒凉，悲痛的说道。
墨鸦听得他语气有些颤抖，却转眼恢复如初，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正发生了这件事。
“你还记得当年小圣贤庄藏书楼的那场大火吗？”
伏念闻言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他也忘不了。张良颜路看着对方，张良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心中默念。
苍龙七宿的秘密。
他越过伏念，走上了台阶，双手隔空不知道在刻画些什么，泛黄的眸子中闪过晶莹的水光，语气有些追忆地开口。
“他走过的路途满是鲜血与枯骨，而你打算把两个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
“师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小圣贤庄的安危，延续先师圣祖的传世儒学！”
宽大的衣袖挡住了伏念紧握的双手，他理了理自己的思绪，语气坚定地开口道。“这也是我身为儒家掌门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份责任只有我来承当。”他与荀况对视，见对方板着一张脸看不清情绪，深知这件事情自己处理也有所欠缺，语气放柔和了些。
“我不敢偷懒，也不能让任何人来替我分担！这是我的责任！”
“即便是我非常尊敬的师叔，您老人家！”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再度变得强势了起来。
“唉！”荀况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花白的鬓发。终究还是老了啊！师兄，如果今天是你在，你会怎样抉择呢？是会支持自己的亲传弟子，还是毫不留情的反驳呢？
只是他不是他，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揣摩他的意图。
“你是儒家掌门，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在你做决定之前，我还有一句活！”
“师叔，请讲。”伏念恭敬地弯腰行礼，丝毫看不出就是这么一个人，方才与自己的长辈毫不留情的置辩。
“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杀一无罪非仁也。”他说着捋了捋自己半长的胡须，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不是自己有的，却去取了过来是不义，杀一个无罪的人，是不仁。”
伏念知道这是师叔怕自己断句不一，所理解的意思也不同，这才解说，好让自己也明白它真正的意思。
荀况抽回自己搭在胡须上的右手反背在了身后。“如果你把这两个少年交给李斯，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想必你也清楚。”
“但是无论如何，最后做决定的，还是你。”他说完转头背过身子，道出了最后一句话，负手走开了。
“掌门人的决定就是整个小圣贤庄的决定！”
伏念沉默地望着荀况离开的方向，背着手迎风站立，风拂过他的鬓发，几缕未冠好的发丝在他眼前飘散，伏念伸手捋了捋将它别在耳后，感受着手底的触觉，只觉得脆弱一碰就断，也失了往日的光泽。
隐隐约约颜路好像听他无力道了一句，声音断断续续。
“无繇，你说我老了吗？”
颜路担忧地看着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的大师兄，几番开口却好像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欲言又止地看着伏念，最终还是放弃了言语。
颜路知道对方现在需要一个独立的环境，拉着张良拱手作别，悄无声息地退离了大殿。
“二师兄，以为如何？”待走出大殿远些了，张良抬手摸了摸额角，小心地拭去额角的虚汗，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方才大殿上所展现出来的临危不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幻觉罢了。
一个要骗过师兄也要隐瞒过自己的环境，觉得肩上的重量终于消失了，看着有些失神的颜路，再次唤了声。
颜路复杂地回望大殿，等张良再次询问这才回过神来，冲他温润的笑了笑。
“他会同意的！”颜路斩钉截铁道。“他看似心如顽石，却是我们几个师兄弟之间最为心软的！”
“这下你满意了吗？”颜路回过头去，看着张良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打了声招呼，往自己屋舍走去，风抚过卷起他的衣摆，整个人感觉格外寂寥。
张良摆了摆手，暗自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他已经停在哪里了，愣愣地望向大殿，眼神迷离，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张良暗叹一声，这两人的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还是立马赶回去，去谢谢那个大功臣吧！回想起方才大殿上的黑影，心中莫名燃气了星点火焰。
不大，却也足以暖人心扉。
“回来了？”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和开门声，墨鸦耳朵动了动，依旧低头摆弄着桌子上的茶具，把它们叠在一起，再散开，接着又摆弄。
看着他的这番动作张良失笑，迈着不快不慢地步子走到了桌前，自然的截止了快要掉落的茶杯，打趣道。“小圣贤庄的茶杯可是价值连城，要是你弄坏了，该怎么赔我啊？”
“价值连城？”墨鸦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有气无力地说道。
“当然！”张良点了点头，指了指叠放在一起的茶具，不断伸手勾画，指间却是丝毫都未曾触摸到茶具。
他指着那套紫色的茶杯道。“小圣贤庄的一切物件都是有灵气的！”
“怎么个有灵气法？”
“被诗书所染，为音律所陶。”张良陶醉地摇了摇头，神情很是悠闲。
墨鸦没有理会他，低头抿了一口清茶。
“花样倒是很多！”
张良点了点头，为自己又续上一杯，单手执着茶杯，无厘头的道了句。“今天谢了！”
墨鸦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学着他的动作给自己续了一杯茶，待到三分满才停手，张良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却又见他悠悠开口。
“谢我作甚？”
“总之，今天谢谢了。”
墨鸦冲着他玩味一笑，见他又是为自己续了一杯，正往口中送，伸手截住那盏茶杯，将杯中的茶水倾泻而尽，玲珑的盏杯在他手中跃动。
张良神色暗了暗，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端坐着等着他的下一句。
墨鸦对他的动作也没做任何的评判，约摸过了一刻钟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知道吗？从看到你的第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很像。”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很像。”那人语气顿了顿，带着些雀跃音调猛的抬高。“不要否认，或许就算是你自己也无法洞悉自己的内心。”
“若是我自己都无法知晓，那么墨鸦阁下又是如何能洞悉我内心真正的想法？”他听到充满疑惑语气的话语。
许久都没有传来对面人的回话，就在张良以为他不会在理会自己的时候，前方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因为，我和你……曾经……像……”
“你说什么？”张良对着对面大喊，莫名觉得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剧烈，划过耳畔抚过额发，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耳鸣，要不然，这一直围绕在耳边的嘶鸣声又作何解释呢？
最终还是醒了，他摸了摸额角轻轻的按压太阳穴，待自己觉得头脑清醒了，这才起身，披上一件淡蓝色的儒衣，走到了窗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一股海腥味让他紧缩眉心。
小圣贤庄临海是好，随时可以观赏到常人难看到的景象，可也有一点是令人头痛的，那便是海风拂来带来的阵阵鱼腥味，这也是少见令他头痛的地方，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也难以适应。
他记忆中的韩国处于中原地界，那里连溪水都少见更别提这波澜壮阔的大海了，张良叹了口气，耗尽万千人力建造的假山池塘倒是不少，贵族的腐朽，说到底也是令韩国早亡的原因。
他望了眼皎洁的残月，轻叹了一口气，合上了木窗，也隔绝了那最后的一缕月光。
在黑暗中，他只能摸索前行，好几次被不知名的物件绊倒了，也没有掌灯，就这么磕磕绊绊一步一步跨着。
终于，他整个人摔向木床，墨色的发丝笼上了他大半张脸。
“韩国……”
黑夜中传来阵阵轻叹，墨鸦，张良回忆起那人的面容，这也是一个身处黑夜的人，他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
张良嘴角牵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那人已经走了三天，现在估计已经回咸阳城了吧，虽说那人已经离去了可由他带来的疑惑却并未随着时光而流逝。
“你渴望死亡吗？”
他哑然无声，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对吗？”
回答他的只是沉默与渐渐平稳地呼吸声。
咸阳城
“回来了？”男人对着墨鸦招呼道，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淡绿色的竹简被墨色晕染，慢慢在竹板上舒展。
墨鸦开口应了一声，只不过是一个会字，竟让他有种想落泪的感觉，小心地吸了一口气细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人。
墨阳现在没有戴面具，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将全身笼罩在宽大的衣袍下面。没有了衣袍的遮掩，他的状况便被墨鸦轻易地洞悉。
他穿着一件黑色金绣的衣袍，将他整个人都笼在了里面，额角的鬓发已经变白了，与他面容有些相似却更显阳刚，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大概是临近窗户的缘故，阳光偷溜进来，在他发丝和面容上调皮地打转。墨鸦莫名觉得他更加清瘦了。
“你写的是墨字？”墨鸦凑到墨阳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不像吗？”他回头冲墨鸦温和地笑了笑，也只有在他面前他才会更有人气，想到这里，墨阳眼中的笑意不禁更甚。
“不！”男人毫不掩饰的失落神色落在他的眼中，墨鸦恶劣冲他露齿一笑。
“这是件真正的艺术品！”毫不保底的赞美之词从他薄唇吐出。
墨阳一愣，无奈苦笑，伸手摸了摸墨鸦的头。“你总是这样。”
“我以前怎样？”墨鸦反问。“我自认这可不是戏弄。”
“当然。”墨阳摆了摆手，拉着墨鸦便往旁边走，得了对方一记疑惑地眼神，这才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该不会是要我们兄弟就那么站着交流感情吧？”
“没有。”墨鸦任由墨阳将他按在软榻上，接过他递给自己的一杯清茶，自然地低头抿了一口。
“怎么突然想知道自己以前的事了？”墨阳接过他递过来的空茶杯，看着对方摇了摇头，停下了蓄水的动作，用一旁的布锦擦了擦手。“可是有人刺激你了？”
“没有。”墨鸦摇头，对着墨阳道。“我就是我，想来也是不会变的！”
收到对方一记赞成的点头，这才娓娓道来。“我是不是在韩国待过几年？”
墨阳点头。“时间还不算短。”
“哦。”墨鸦扶着木桌，神色晦暗不明，他顿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先前要我去见一个人。”
“嗯！”
“是谁？”墨鸦问道。
“我记得你上次回来并没有这么多的疑问。”墨阳捧着茶杯半窝在软榻上没个正型。
“但现在有了。”没等他说完墨鸦便强先回答。“以前还好，毕竟没有遇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现在我不知道那晚你要我去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墨鸦笑着摇了摇头，抬起了三只手指。“要知道那晚与我交涉的就不止三个人，更别提那些藏在暗处的小老鼠了！”
墨阳摇了摇头，再度挂上了自己老好人的面具。“亲爱的弟弟，即使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以你的性格，也不值得你大动干戈来见我，并且质问我吧？”
“没错。”墨鸦点了点头，心中赞叹不愧是他的哥哥。“我在桑海城遇到了另一个人。”
“谁？”
“张良。”
“儒家的三当家。”墨阳的语气很平稳，估计被他记住的张良也就只有那个人了吧。
墨鸦点了点头，给他补充道。“前韩人。”
“然后呢？”
墨鸦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他好像见过我。”
“不过再次见到老朋友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要知道他可是戒备了我很长时间呢？”
“你所谓的戒备体现在什么方面呢？”墨阳将目光锁在了另一个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不乏幸灾乐祸。“是他不为你准备饭食害你饿肚子，还是不准你说话害怕惊扰了小圣贤庄的人？”
“没有。”墨鸦摆手，语气不以为意。“他只不过不想我出房门罢了。”末了又加上一句。
“只不说他没有明说罢了。”他想了会儿又加了一句。“但我确定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个意思。”
“好吧！”墨阳点了点头。“不过这对你来说这根本就没有什么约束力吧！”
墨鸦没有回应他的话，双手交叠在一起，托着腮看着墨阳。“我说他是另一个我你信吗？”
“我不信！”墨阳斩钉截铁道，他的语气铿锵有力，比大海海洋雄浑比江流还要奔腾激烈。“说你们像我承认，但是他不可能是你！”
“说的对。”墨鸦淡淡应了声。“他不是我，我们只不过是有些相像罢了！”
“一个身处光明却肖想黑暗的人，是不是很有趣？”墨鸦说着放松了身体，学着墨阳躺在了软榻上，盯着头顶上的房梁。
“他渴望黑暗？”墨阳反问。
“不！”墨鸦打断了他的回话。“他渴望死亡，现在的他，与行尸走肉别无二致。”
“韩国灭了，难不成他对生命的渴求也跟着灭了？”
“倒不如说，国破家亡，他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他挂念的了！”墨鸦神秘一笑。“真期待他会以怎样的姿态回归，又会做出怎样令人心惊的事情呢？”
“这样一个人，竟然销声匿迹在小圣贤庄呆了这么多年，这心性。他，还真是个可怕的人啊！”墨阳赞叹道。“也怪不得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发觉，原来是他隐藏的太深了！”
墨鸦看了他一眼，不予作答，从软榻上起身，一步一步朝着木窗走去，他停在桌前，背对着墨阳。
“隐约曾听人说过，仇恨就像毒药，沉浸的越久，它的毒性也就越强。”
“内有诸子百家王侯将相纠葛不分，外有狼族虎视眈眈，你说在这样的情形下，大秦，还守得住吗？”
“还有嬴政！”墨阳这么道了一句，之后便陷入了沉默。
墨鸦没有回头，伸手折断了盆栽里的曼珠沙华，火红的颜色与他的白皙相称，愈发艳烈，他回首对墨阳勾唇一笑。
怕是马上就要沦陷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