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北面的一部分地区接着戈壁滩,四季风沙凛冽,天地一片苍茫。
黄泥路穿过一道天然的地面沟壑,路面因为经过数年的风吹雨打而硬实无比。一行车缓慢行驶在路面上,被颠簸得上下起伏。车队都载着花圈,车队最前方是一辆带着露天车厢的皮卡,车厢里一行吹哀乐的人围着一个棺材,吹奏着凄凉的唢呐声。
一行车到了目的地,领头的喊了声“收拾好下棺嘞!”,一行抬棺人从置满花圈的车厢里,把一具红漆棺木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向不远处挖好的墓坑走去。后面车上陆续下来了很多人,大多数身上穿着素色的孝衣,女人们都面容悲戚。
布置阴宅的领头人叫乔二,一张脸因为常年受风沙洗礼,看不出实际年龄,穿着一身陈旧皮衣,戴着一副圆框的老式墨镜。乔二把下棺的事宜给逝者的亲属说了,吸着烟打量这些城里人居多的吊唁人。一支烟吸了一半,把剩下的半支往墓坑那边举了举,再扔到坟地外—所谓坟地,不过是在一座光秃的山上挖的墓穴,周围没有人烟,只有不知是谁家的几个坟头--乔二做完这些规矩,喊了声坟地不远处躺在土地上的一个少年:“娃子,跟你家大人一起把花圈拿来,放在这哒里。”那少年应了声,慢慢坐起身来,顿了顿,看了看乔二脸上的墨镜,然后去拿花圈了。乔二本来听说这娃子是国外长大的,打心底里有点好奇,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娃子,操着一口还算中听的方言,踏着布鞋,也能随便躺在土圪垯上面,应该是个肯吃苦的皮实娃子。
宁凉学着一个舅舅,帮着忙把花圈叠成整齐的一堆,摆好之后,再照例把一链炮仗摆在地上,然后他走到墓坑前坐下,看那个戴着熟悉墨镜的人领着手下进了墓室,准备下棺。
一直看到他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事实。
他从此再也见不到那个经常戴着墨镜的老汉了。
原本自认为看懂了生离死别,可他宁凉只是个孩子,怎会体会不到自己敏感的情绪?
荒山野岭的,老汉却坚持要葬在这里,因为他当年就是在这里当了几年土匪,也是在这里认识了宁凉的姥姥。宁凉对姥姥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姥姥不爱说话,安静地笑,做饭很好吃,带他看过后园里的各种花。宁凉能猜到外爷和姥姥的的感情很深。几岁时姥姥去世了,在那之后宁凉再也没听到过外爷在院子里唱秦腔,实际上老汉原来跟过一个秦腔班子,自老婆子去世,他再也没去外面唱戏,也再不偶尔乘兴吼几部秦腔的了,至多哼唱那么一两段哄哄外孙。
“让你少吃些旱烟,不听吧,让你享福去,又守着一群羊一个老院子不离开…”宁凉听到那边跪在棺材前的大姨碎碎念叨着,转头看到披着纯素色孝衣的大姨和母亲跪在一起,两位已为人母的妇人红肿着眼眶,怔怔看着那口放置着他们父亲遗体的棺材。
老汉图个什么?回忆?宁凉坐在墓坑边上,仰头看了看天,动着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说的话都在心里念叨。
秦腔我还是听不出味道啊,顶多听听昆曲儿之类的,最近听些古风流行乐,本来还打算回国以后拿来给你听听的。
小时候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我经常还能梦见老院子,土炕上的柜子,柜子上画的山水画和黄山迎客松。兴奋得太久会疲累的,我每次放纵够了,总习惯躺在床上或者地板上,看看窗外的天,想着黄土高原。真壮阔啊那里。
棺已入墓,抬棺人在墓底下喊:“下棺!冲冲霉运了喂!”然后宁凉看到吊唁的人们一个个往坑里扔钱,或多或少。这个的习俗意义在于冲淡下棺人身上的晦气以防止影响墓的风水,以及给他们安置阴宅的报酬。
下棺。入土。一铲一铲的黄土向墓里填去。棺材将再无天日。这是最后的离别。
花圈燃起,火焰带着亡魂升天。鞭炮燃起,恐吓着觊觎坟葬的孤魂野鬼。
吊唁人放声痛哭。
宁凉回到母亲身边,和父亲一起安抚着母亲,劝慰她不要太难过。
坟地上山风怒号,起伏着吊唁人们的哭号。
漫山遍野。
宁凉感受到心里的那种伤感慢慢淡去,那种感觉就像棺材在土里慢慢埋没,就像哭声在怒号的风里慢慢隐去。他的感性在此刻被这一幕场景所震撼,少年人的追忆和感动全部被一种名叫苍凉的情绪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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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回家。
宁凉与父母在爷爷的别墅里待了几日,每天和家里人聊自己的经历。宁父晚上在床边抽着烟,嘴角忍不住笑意地对宁母说,这娃长大了,已经比我有出息。作为女人,宁母不擅长发出这种感慨,但她十分开心以及自豪于宁凉的成长。
社会学,医学,几种外语,格斗技巧…宁凉把这些方面的细节告诉了家人,爷爷一脸温和笑容,今日仍然比较悲伤的宁母显得很是担心,她惊异于宁凉这一路是这么过来的。每次过年时回家,宁凉都会说一些新的经历和学习内容,但是他没有具体说明细节,让家人以为他的生活充实而愉快,如今看来宁凉的经历可是比国内的同龄人复杂太多,也困难太多。倒是宁父开玩笑说“这是要培养特工啊”,宁凉只能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说好歹自己一身本领了。
没有必要说的,他没有说。他只是跟爷爷说起了自己的一些难题。
“……我学什么不太精,总能卡在瓶颈上,而且我找不到那道坎儿在哪儿。”
老爷子笑眯眯地听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厚积总能薄发的,坚持打好基础就好。”
“可我现在所接触的已经超越了‘基础’的概念。”
“不不不,我都不敢说自己看透了什么是基础,你要思考一下这个概念。”
“爷爷,那么反应能力太差怎么练?”
“爷爷从战场上学到的一点,就是冷静。不管何种情况下,你绝对不能惊慌,尽最大可能冷静下来,思考怎么应对。大多数事情并不需要非常灵敏的反应。如果时间太紧由不得你反应,那么这时候就考验你的下意识了。凡事总是积累的,有人天生反应敏捷,下意识比一般人发达,但是这东西后天是可以锻炼的。听爷爷一句话,准备充足,百般练习,不要紧张,就能以不变应万变。”
又一晚,宁父走进了儿子的房间之中,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儿子,你现在终于长大了,告诉我,你认为你的理想是什么?”
夜谈的结果很不错,宁凉把自己全部的真心话讲给了父亲,这其中有疑惑,有哭泣,有少年人的志气与朝气。宁母在宁凉尚且躺在婴儿床上的时候,就对宁父说了无数心理学和哲学里的东西,她攻克心理学的第一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培养他们夫妻俩最疼爱的儿子,然而在宁凉还小的时候,他们忍着不舍让宁凉选择了自己的方向,去走出他自己的人生。宁父那一晚在宁凉口中听到了许多曾经宁母所说的东西,比如中庸,比如是其所不是,比如宁母曾经说的那句“你要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拥有精彩的人生”,所以那晚宁父走出宁凉的房间的时候,站在走廊里吹着晚风,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眼泪。
几天后。村口。
“凉儿,真的要自己走着去?“
“嗯,爸,妈,不远,十几公里罢了,路上我自己还能想些事情。”
宁父和宁母看着宁凉远去的背影,有不舍也有欣慰。
从宁凉当年选择出国,他的决定便一直由他自己做主了。宁父又感慨了一句,长大了啊,越来越有主见和内涵,不愧是老子的种。宁凉没走多远,回头看了看他们,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宁母看到后差点落下眼泪。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当年老父亲的背影,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独自面对着几十号土匪,悍然不惧,还回头冲着惊恐的母女二人微笑示意不用担心…
【刘老汉,老子干你先人!你老子存了几百亩地,你手里没藏着些余钱?】
【尕娃,就凭你骂的这句话,老子明天上山去把你爹腿打断,信不信你爹屁都不敢放一个!】
【去你先人!俺爹两个月前就叫抓逑了,现在在红*卫兵那边劳改呢!你他娘到底还有没有余钱,俺就是想给咱山上兄弟买个粮票!俺敬你是当年的扛把子,发达了也没忘了老瓢把子,所以先不欺侮你!】
【有个蛋蛋的钱,前二十年给搜刮一回,前几个月又给抢尽了!那些地早就不是我的喽!给俺闺女扯个布都没钱。你们这些瓜娃子能挣得动钱,还他娘地抢,有出息啥?滚!】
……
老汉那乱弹的余音尚未响绝,少年初长成。
转身,摸了摸自己的拳头,宁凉长出一口气,眼神陡然犀利起来。“现在,我要去让我更加强大的地方!不知道老汉你的在天之灵,能不能看见外孙俺大展身手,嗯?!”
这个第一次正式离开那座神秘学校的年轻人,对亲人只字未提自己的隐晦经历,只是留给父母一个孤独而坚强的背影。今日多云,不知是否风雨将来,眼下云层已经聚集,将日光遮的严严实实,留给大地一个黄昏般的场景。距当时离去,已经十年。宁凉十七,初次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