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的风,
有着泥土的芬芳,
还有尸体腐烂的靡臭。
自由的幽灵栖息在每一片绿叶上。
向往,
总是太阳的高度。
蒲公英的花蕊孕育了半个春天。
总是分不清楚。
尘归尘,土归土。
烟消云散后,
遥远的回响应喋喋不休。
老朽的牙齿,
在老鼠爬过的午后,
阳光是个没心没肺的无赖,
流泪的时刻,
暖的让人感动。
是该下雨的日子,
眼泪还没有拭干,
无情的岁月开始新的容颜,
“年年新桃换旧符。”
无情也是冷漠的循环,
被扔弃的是明日的活着的指望。
急急忙忙,
清理老屋后覆满灰尘的垃圾,
有些年月了。
记忆的足迹还未生长。
棺材里流出最后一滴眼泪。
滋润干瘪的嘴唇,
还有那干渴的岁月,
一页页,
是泛黄的羊皮纸,
努力地寻找活着的证据。
在凌晨十二点,
灵魂也该入睡了。
所以,
活着的,死去的。
期许死亡的**挤出一滴泪珠,
尽是酸苦。
为还活着欢欣鼓舞。
高唱吧,
被生活强奸的人们,
做一株忧郁的苦菜花。
二
烟头在指尖忽明忽灭。
不确定,
是今日明日的串联。
长叹一声,
沧桑的声音可有一丝柔情。
关乎那年的风月,
春日融融百花香。
很遥远了,
挂在最后一颗西天寒星上。
闪啊闪啊,
是指尖忽明忽灭的烟头。
时间是无情的,
腐蚀了美好的心情,
还有清澈的眼睛。
后面,
浑浊的泪珠里包含了什么?
说出来吧。
大声点,
没人会在意,
清晨的花香是永久颓靡,
腐烂的尸体在井水旁持续发酵。
这是被生活强奸了的一代,
向往的高度是山后的橄榄树。
没有人能说清楚,
包括那个早起的牧羊人。
跌得不休,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你像一个白痴,
不明白世人的喜乐。
他们的疯狂,
是连**都能抛弃。
勇气不是别人的给的,
就像苦难并不是天生的。
没有人明白这个道理。
想想曾经的苦难,
微风吹拂,
苦菜花也是春天的骄傲。
斑驳的脸上有了最美的笑容。
夕阳虽短,美好无限。
想通了也就没什么。
嗨!
是尊严的下放?
还是苦难的丢弃?
三
淅淅沥沥的雨让人看不到希望。
布谷鸟死亡在田间。
到处是腐烂的气息,
黄鼠狼大摇大摆。
浣过纱的河水照出皑皑白骨。
最后一个土匪还未离开,
死亡的声音时刻在耳边响起。
老母猪生下十一个猪仔。
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
呻吟,咆哮。
淅淅沥沥,
雨依然下个不停。
“搭把手,别让猪仔受了冷雨。”
父亲大吼大叫,
招呼着三儿四女。
隆起肚子有了动静,
和着冰冷的雨水,
天地间有了一丝鲜红。
是生命的色彩?
最初的希望,
或是死亡的前奏。
终于出来了。
雨却依旧下着。
天边挂着一道虹。
父亲的老脸露出了笑容。
终于保住了八个猪仔。
母亲剪掉下体的脐带。
雨水中,
又来了一个苦难的灵魂。
生命是如此脆弱,
生命又是如此的倔强。
没有鲜花和掌声。
名字也很草率,
像是醉酒后的一个响屁,
跟随了一辈子的烙印。
老八。
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名字,
倒不如说为了纪念那活着的八个猪仔。
在父亲眼中,
至少它们是生活的保证。
你,
注定被遗弃的。
命运就是如此的不公。
四
日子在苦难中前进,
蜿蜒在昨日和今日的泥泞里。
前与后的区别只是距离死亡的长度不一。
五岁时,
曾是向往春天的年龄,
玩着弹珠,
再不济,
做着最后一个灰姑娘的梦。
而你,
时间缝隙的产物,
阴雨天的虹,
命运更多的眷顾了八个猪仔。
庆幸吧,
即便是食不果腹。
苦难的产儿。
炮火声在村西的桥头响起,
八个鲜活的生命,
没有理由的消失。
有人告诉你了,
日本人,
很遥远的一个民族,
是要坐船的,
漂洋过海。
海是很深邃的存在。
至少在八岁时你的心里。
自由地想象,
最多也是村南的向阳河。
对于水,
你是畏惧的。
那些美好而又愉悦的传说,
小龙女或是美人鱼。
你并不需要这些。
每个阴雨不断的夜里,
你都能看到河水的翻滚。
你注定是和水脱不了干系。
远不说那个涉水而来,
无端打死八个无辜少年的日本人。
你最亲近的人,
亲近是从学员上定义的。
实际上,
在他眼中,
你并不比八个猪仔中任何一个有价值。
可你依然要感激他,
带你来这个连阳光都阴郁不堪的世界。
在你的记忆里,
阳光是奢侈的事情,
就像你那个遥远的梦,
美好的希望一直挂在天边,
看似一伸手就能够到,
实际上永远够不到的梦。
雨和水是你生命的主旋律。
你的出生,
你父亲的死亡。
你明白水能覆舟的道理。
你恨透的它们,
尽管你也狠他。
可当他追随着最后一个波浪去了很远地地方后。
你忽然明白,
生活没有最困难,
只有更困难。
苦菜花盛开的那个午后,
十四岁的祭礼。
肥头大耳的屠夫从你家门口经过。
你讨厌屠夫,
尤其是杀猪的屠夫。
那些比你更重要的猪仔一个个地死在你的面前。
父亲掉进水里的那个下午,
月亮很圆,
很明亮。
你看到父亲远行的背影,
扛着一个猪仔,
走起路来踉踉跄跄。
月光洒在父亲的肩膀上,
蓝色的月魂,
一头被淹死的猪仔。
父亲消失的那瞬间,
你似乎笑了。
可他们说你脸上挂有泪花。
从此,你再也没看到过父亲。
过年祖宗的祭礼上,
你是门口那一个幽灵的目光。
杀猪人把铜板摆在桌子上,
你放过碗筷的地方。
你曾经在那里撒了一泡尿。
你说铜钱很脏,
你要把铜钱给扔掉。
门外过河的十字路,
你见过五个死孩子。
你差点是第六个。
母亲打你了,
十四年。
记忆中的第一次,
你不确定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冒着雨,
又是下雨。
你恨透的雨,
在你回光返照时,
你说你的一辈子是在雨里度过。
铜板上沾着水珠,
或许还有五个孩子的灵魂。
你发誓说看过了他们,
没人相信。
包括你的母亲,
她用铜板买了一麻袋土豆,
还有地瓜,榆钱,等等。
你不记得了。
你并不健忘,
八十八岁时,
你能准确地说出日本人进村子时手里拎着的四个老母鸡。
你只是选择性的忘记,
忘记些本该记住的事情。
譬如,那些用铜钱换回的土豆,
你吃了三个。
很好吃,
你开始后悔不该把铜钱扔掉。
即便上面沾上了你尿过的骚味。
土豆的味道并不骚腥。
五
我不知道该如何叙述,
用你的语气,
或是我的语气。
或是太史公的语气。
历史只是强者的屁,
而你的历史,
只是没有响声的屁。
我并不喜欢屁。
即便放屁的人是一个美女。
所以,
当我决定要记录你的故事时,
我每天都在忍受着屁味。
你是十四岁出嫁的,
一个卖猪肉人的儿子。
我不用解释,
有半点聪明的人都知道,
那些铜钱起了作用。
你吃掉了三个土豆,
吃掉了自己的未来。
你并不清楚未来。
十四岁的人有谁知道未来。
我十四岁时只知道明天不上学就好了。
你说,
母亲哭了。
但后来你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说过。
你怀疑一切。
从十四岁开始。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怀疑既学问。”
你并不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如何的伟大。
可你所感触到怀疑比任何人都多。
你怀疑出生,
你怀疑父亲,
你怀疑生活,
你怀疑母亲。
现在,
你又怀疑未来了。
花轿抬起的那一刻,
天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
雨不大,
很缠绵。
缠缠绵绵到永远,
你不喜欢永远,
可你喜欢这缠缠绵绵的雨。
从你每次说起往事脸上的笑容,
我能感觉到你对雨的钟情。
六
黑色的棺木停放在堂屋里。
你能闻到新刷上的油漆味。
六月狗尾草的味道。
你没见过这个人,
他们称之为是你的丈夫,
躺在棺材的那个年轻的男子。
他是苦难的,
人们都这么说。
他们也希望你是苦难的。
可他们说不出来为什么,
你也得是苦难的。
是因为那两个铜板,
还是前世的姻缘。
姻缘本就是很飘渺的东西。
你不相信,
你相信他们也不相信。
可到底是为什么?
总得给一个解释吧。
人生有时候是需要解释的,
哪怕牵强的一个。
它是人活下去的最后动力。
你有没有动力?
我并不敢妄加揣测。
日子如连绵的雨水,
心情是湿漉漉的孤独。
我告诉过你,
马孔多的雨下了一百年。
你说你不知道马孔多,
可你知道贾庙村的雨下了一个多世纪。
从猪下崽开始,
从你父亲淹死在向阳河里开始,
从你看到漆黑的棺材开始。
有开始或许是好事,
因为它让人有了终了的期盼。
而对于你来说,
最完美的终了就是没有终了。
我很想知道你独自呆在坟前的感觉,
你看望一个你并不认识的人。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
那时,
你一定有一头乌黑的秀发。
每个女人都有一头乌黑的秀发,
她们是为她们的王子留的。
每日悉心的呵护,
是对未来梦想的呵护。
现在,
你不需要它们了。
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是很烦人的。
你一定想把它们剪掉。
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
我能感觉到你心里的很多事情。
发生的,没发生的,会发生的,不会发生的。
你冲我笑了笑,
我知道你笑的含义。
是的,
你是有理由笑,
对我这个虚伪的人。
我很讨厌虚伪,
可我不得不这样说自己。
我是说过我喜欢苦菜花。
当着你的面,
手伸向太阳,
如果有是个太阳,
我一定会被烤焦。
你指着一朵苦菜花,
生长在路边,桥头,污水沟。
它们开着蓝色的花朵。
你总是这么说,
我很奇怪,
蓝色是希望的颜色,
而你,
这个对生活绝望的人喜欢蓝色。
蓝色的苦菜花,
你用手指着,
一朵弱小,卑微的花。
你很喜欢它们,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七
虎子出现了。
我总是怀疑,
在你的生命中是否有虎子这个人?
尽管你信誓旦旦,
你不下一千次的告诉我,
又是一个雨天。
向阳河,大堤北岸。
你经历过好多雨,
可那天雨不寻常。
或是是秋天的缘故。
秋天总是会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人能说出其中的缘由,
譬如离别,
譬如远行,
譬如葬礼,
譬如失恋。
秋天之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神圣的,
略带悲伤的神圣。
我曾说过,
悲伤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当悲伤逆流成河时,
当悲伤沉淀成心中最不能化解的疙瘩时,
人生或许进行了一次完美的生化。
你赤脚走在泥泞地上。
我见过你的脚,
三寸多一点。
这样的脚踩在泥泞地里会是怎样的情景?
我不能想象。
你也没有交代清楚。
我不能怪你,
你是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回家的。
任是谁死了母亲都高兴不起来。
尽管你有一百个高兴的理由。
为了那两个铜板,
为了那份迂腐和固执。
多年后,
当我把你的故事讲给汽车里的人听时,
他们很确信的说那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母亲的错。
是时代的问题,
可这个相传了两千多年的时代,
这个存在着五百多年的村庄,
为什么只有你成为时代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