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道：“关键是，你这两个‘得’字发自男儿心，连用在一句中就更显出斩钉截铁的决心，同时又有意无意地与上一句连用的两个‘云’字相映。前六句节奏短促，写这两句时景中含韵。所以你改用七言句，又换了平声韵中调门低、尾声飘的五微韵。但由于第八句中意旨还很坚决，所以插用两个入声的‘得’字，使悠扬中还有凛冽的劲道。”
李颀自得地道：“呵，不愧是大诗人！吃透了我的用意。”王维笑道：“其实诗人都一样，可以感受得出来。”李颀道：“那我以茶代酒表示感谢。”两人对碰了茶杯，各自喝下一口茶。王维又接着道：“一般来说，多数人的想法，该是根据‘未得报恩不得归’而发挥，而你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一个年仅十五的‘辽东小妇’，面貌身段不写，却从她的妙龄和‘惯弹琵琶能歌舞’中想象得出，是这样吗？”
李颀没有明确，只是道：“你接着说。”王维道：“随着‘辽东小妇’的出场，又给人带来了动人的‘羌笛出塞声’。前十句有人物，有布景，有色彩，而没声音；‘今为羌笛出塞声’，少妇吹出了笛声，于是全诗就有声有色。羌笛是边疆上的乐器，出塞又是边疆上的乐调，与上文的幽燕、辽东贯串在一起，笛声是那样的哀怨悲凉，勾起征战者思乡的无限情思，听了这一曲，不由‘使我三军泪如雨’了。”
李颀更加自得地道：“对对，我正是要达到这种效果。”王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道：“其实这样的铮铮硬汉，哪有一听羌笛就激动之理？所以你不从正面描写男儿落泪，而写三军将士落泪。非但落，还落得纷纷如雨。在尽人都受感动的情况下，男儿自不例外。这种烘云托月的手法含蓄而精炼，功力极深，常人不易做到。没有功底的诗人，想都不敢想。此外，这四句采用了上声的七虞韵，‘五’‘舞’‘雨’三字，收音都向下咽，因而收到了情韵并茂的艺术效果。”
李颀微笑道：“哟，我都飘起来了。”王维笑道：“飘起来好啊！这才有诗人的情怀。”李颀道：“这么说你真认为这首诗好？”王维笑道：“废话，不好我能捧你？你以为我王维是溜须拍马的人吗？”李颀道：“那你总评一下如何？”王维笑道：“这首诗嘛，奔腾顿挫而又飘扬含蓄。首起就一气贯注，到了‘须如蝟毛磔’一句顿住，‘黄云陇底白云飞’一句忽然飘宕开去，‘未得报恩不得归’又是一个顿挫……”
王维又喝了一口茶道：“以下几句，掷笔凌空，忽现的辽东小妇似与上文无干，‘今为羌笛出塞声’一句，用‘今’字直接点醒，‘羌笛’‘出塞’又与上文的‘幽燕’‘辽东’相呼应，最后用‘使我三军泪如雨’作结，把首句的少男包涵，挽住上面的突接，使全诗血脉豁然贯通。寥寥短章，能有尺幅千里之势，这在你的七言诗中鲜见，堪称佳作！”李颀兴奋地道：“看来老天助我，让我找到了一个知音啊！”
九
李静钧、钱丰、钱万贯、杨茹各骑一马，奔驰在长安郊外的大道上。此刻，远在鸣沙的李春燕，虽然照看着烧酒坊，但表现出的却是担心和不安。伙计杨骏一看问：“老板娘，怎么这些天只你一人？”李春燕道：“他们去采购原料了。”杨骏道：“您是不是很担心？”李春燕道：“几天了，一点音信都没有。”杨骏道：“放心吧，到长安的这段路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与此同时，大食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所到之处以复仇的气势汹涌而来，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很快就进入于阗（今和田）和疏勒（今喀什）外境。朗达玛见已挑起了事端，兴奋地对众将道：“咱们迅速撤退，要不了多久，大唐就会接到西域各国的求救文书。到那时只要大唐出兵，就有好戏看了。”果然，于阗国君霍加（意即穆罕默德的后裔）已慌了，立即召集众臣商议。
霍加道：“大食突然兴兵入境，来势极猛，你们有何良策应对？”西日阿洪（意即狮子）立刻出班道：“陛下，想要退敌很难。依臣之见，不如派加急快骑迅速到大唐求援。”霍加道：“可是，我国离大唐路途遥远，等大唐来援，我国早就灭亡了。”西日阿洪忙道：“确实如此，为不致造成更大范围的生灵涂炭，我们求和；待大唐兵到，我们就可联合反击，夺回失地！”
此时，疏勒（今喀什）国君苏里唐（意即帝王）也已惊慌失措，立刻召集众臣道：“大食军队来势极猛，现已攻入我国，势不可挡，该当如何？”奴尔阿洪（意即光明）出斑道：“只有立刻向大唐求救，眼下我们可以假降。”而在渠犁（今库尔勒）边境，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到吐尔逊将军跟前道：“将军，大食发兵二十五万，现已攻入疏勒。”吐尔逊大惊道：“消息可靠吗？”士兵道：“绝对可靠！”
十
黄昏时分，王维见史籍室内的光线已有些暗淡，一看窗外，便对李颀道：“哟，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只觉得整理了不多的资料，天就黑了。”李颀道：“是啊！我也才仅找到了一些资料线索。”王维道：“今天是第一天，明天我们先核对资料，休息吧。”李颀喝了一口茶水，起身伸个懒腰道：“今晚我看你不要回去了，请你吃饭。”
王维边收拾资料边道：“好啊！最近你跟王昌龄、高适见面了吗？”李颀道：“你跟他们也熟悉？”王维道：“我跟他俩虽仅一面，但甚是投缘。”李颀道：“你和高适是如何相识的？”王维道：“以前我是大乐丞，与琴客董庭兰交厚，有幸读到了高适的《别董大》一诗，知董大即董庭兰。正巧高适到长安应考，我们在饭馆相识，两人因诗相交，因董大而情连。”
两人整理完资料，李颀边出门边问：“你读的是哪首诗？”说着话已走出门，王维也走出门道：“我吟给你听：‘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颀边走边道：“确是好诗！当时高适很不得志，到处浪游，常处于贫贱的境遇中。但在这首送别诗中，他却以开朗的胸襟，豪迈的语调把临别赠言说得激昂慷慨，鼓舞人心。”王维道：“对！我已点评过你的诗，你何不点评一下高适的这首诗？”
李颀笑道：“那我班门弄斧了。前两句‘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用白描的手法写眼前之景：北风呼啸，黄沙千里，遮天蔽日，到处灰蒙蒙的，以致云也似乎变成了黄色，本来璀璨耀眼的阳光现在也淡然失色，如同落日的余晖一般。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群雁排着整齐的队形向南飞去。他在这荒寒壮阔的环境中，送别这位身怀绝技却又无人赏识的音乐家。后两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对朋友的劝慰：此去你不要担心遇不到知己，天下哪个不知道你董庭兰啊！此话说得多么响亮，多么有力，于慰藉中充满着信心和力量，激励朋友抖擞精神去奋斗、去拼搏！”
王维道：“是啊！在很多赠别诗中，那些凄清缠绵、低回流连的作品，固然感人至深，但是另外一种慷慨悲歌、出自肺腑的诗作，却又以它的真诚情谊，坚强信念，为灞桥柳色与渭城风雨涂上了另一种豪放健美的色彩。这一首《别董大》，我认为便是后一种风格的佳篇。”李颀点头认可地道：“说对了，不过我最欣赏的当是这一首《别董大》：‘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王维想见证他的欣赏水平，把头一偏道：“说说看，好在何处？”
李颀道：“此诗充分说明，他正处于‘无酒钱’的贫贱中。这首早期不得意时的赠别之作，不免‘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他于慰藉中寄托希望，因而给人满怀信心的感觉。前两句直写目前景物，纯用白描。以其内心之真写别离心绪，故能深挚；以胸襟之阔叙眼前景色，故能悲壮。落日黄云，大野苍茫，唯北方有此景象。此情此景若加雕琢，即不免斫势。日暮黄昏，且又大雪纷飞，于北风狂吹中唯见遥空断雁，出没寒云，使人难禁日暮天寒、游子何之之感。以才人而沦落至此，几使人无泪可下，亦唯如此，故知己不能为之甘心……”
王维忍不住打断话道：“说得对！头两句以叙景而见内心之郁积，虽然不涉丝毫人事，但已经使人如置风雪之中，似闻山巅水涯有壮士长啸。此处如不用尽气力，则不能见下文转折之妙，也不能见下文言辞之婉转，用心之良苦，友情之深挚，别意之凄酸。而后两句，于慰藉中充满信心和力量。因为是知音，说话才朴质而豪爽。又因其沦落，才以希望为慰藉。”
李颀点着头笑道：“对！我也有同感。此诗之所以卓绝，是因他多胸臆语，兼有气骨、以气质自高，因而能为志士增色，为游子拭泪！如果不是他内心的郁积喷薄而出，如何能把临别赠语说得体贴入微，坚定不移？又如何能使此朴素无华之语言铸造出这等冰清玉洁、醇厚动人的诗情？”无意间一回头，见几个轿夫抬着轿子紧紧跟在后面，便笑着道：“你瞧，他们都在后面。”
王维回头一看，见两顶轿子确实跟在后面，便大笑道：“来，上轿，我们找个安静处，不醉不归！”李颀道：“好啊！我很欣赏李太白的那句诗：‘且乐生前一杯酒，何虑身后千载名？’你我如此投缘，更应学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王维摇着头道：“山上玉少石头多，世间人多知音少。你我既然投缘，就当珍惜缘分。也许今天在一起，明天就各奔东西了。”李颀道：“你这是怎么了？千万莫说不吉利的话！”
十一
夜晚，在龟兹（今库车）国府，大臣巴图尔道：“陛下！大食已经向西域发起惨烈进攻了。”国王沙吾提道：“这事孤已知晓，已派人联合临国共同迎战。”巴图尔道：“可是臣担心，纵使西域各国联手，也未必是大食的对手。我们是大唐属国，不如向大唐求救？”沙吾提道：“恐怕是远水难救近火。”巴图尔道：“我想不仅我们在求救，其他国家也在求救，假如大唐就此不管，我们就归属大食！”
在李静安饭馆雅座，李颀与王维吃着菜、喝着酒，已有了几分醉意。两人说得全是与诗有关的话题，最后王维兴奋地道：“王昌龄是我的好友，而你也认识他。告诉我，你是如何认识的？”李颀与王维又喝下一杯酒道：“也是因为一首诗，经王之涣引见，从此成为好友。”王维道：“是不是那首《出塞》？”李颀点着头道：“是的，我很欣赏那首《出塞》。”于是吟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维不由感慨地点着头道：“是啊！这大概就是那句‘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的缘故吧。说到王之涣，我也很欣赏他的才气，只是尚未见过。听说他来到长安数次，但总是无缘相见。有一次，据说他到我家找我，正赶上我去东都洛阳办差，错过了相见的契机。他的那首《登鹳雀楼》，最是脍炙人口，常常吟诵。”遂吟道：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李颀道：“但我却欣赏他的那首《送别》。”遂吟道：
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
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这时，轿夫华耘进来道：“李大人，外面有三个人找您。”李颀猛地一愣，刚到长安几天，没有几个熟悉人，便问：“是谁？”华耘道：“两个姓王，一个姓高。他们说只要报姓，您就知道了。”李颀高兴地道：“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个王，必定是王昌龄、王之涣，一个高，必定是高适。”王维大喜道：“哎呀太好了，想不到今天会齐了。”
两人忙起身出去迎接。一出雅座，李颀见是王昌龄、王之涣、高适站在不远处，高兴的上前朝他们每人捣了一拳道：“太好了！你们怎么找来了？”王昌龄微笑道：“不欢迎吗？”李颀也微笑道：“说什么呢？我俩正说你们呢。”王昌龄看了一眼王维，用目光打过招呼，又接着道：“是吗？我们也是长安相遇，听说你在长安做事，就去找你。听说你与王维在一起吃酒，所以前来叨扰。”
高适也与王维相见道：“想不到你俩倒有缘，竟然在一起做事。”王维笑道：“是啊！佛家说‘同坐一条船，五百年前必有缘’。我和李大人在一起共事，确实是难得的缘分。”王之涣看着王维问：“莫非你就是王维？”王维也看着王之涣道：“正是，莫非你就是王之涣？”李颀忙道：“是的，看来我们几个，只有你们两人没见过，今天算是相识了，请进。”
几个人进雅座后，相互谦让一番，分宾主坐下，王维道：“其实，我跟之涣兄已神交多年，今日相会，确实是荣幸之至。”王之涣道：“我也一样，过去读过王大人的很多诗，早想拜见，但总是缺少机缘。那次到长安，却赶上你去东都洛阳。”李颀道：“就在刚才，我和王维兄还说到你的《登鹳雀楼》，甚是欣赏。”这时小二推门进来道：“请问还加菜吗？”
王维忙道：“加！我来点菜。”在王维点菜时，李颀看着王之涣问：“最近又有什么新作？”王之涣道：“写过很多诗，但最满意的还是两首《凉州词》。”王维听到这话道：“兄台何不吟出来，让我们共同欣赏？”王之涣道：“好吧！那我吟出来，各位点评一下。”遂吟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大家纷纷赞美，高适点评了一番，众皆认可。王之涣很高兴，又道：“既然大家觉得前一首不错，且听第二首诗。不过，我不喜欢听恭维之词，为了能有进步，还请各位多多批评。”遂吟道：
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
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王维真诚地赞道：“好诗！”又看着王昌龄道：“兄台，可否说说你的新作？”王昌龄笑道：“新作嘛，倒是也有几首。那我就先吟一首《出塞》，请兄台赐教。”遂吟道：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王维端起酒来，与大家连饮几杯酒，乘兴道：“我们难得相遇，我有个提议，不如找个地方娱乐一番。”大家高兴地道：“好啊！但凭兄台安排。”王维道：“我做大乐丞还交往了一些朋友，不如我请伶人来表演几个节目。”大家兴奋地道：“太好了！有那样的氛围更好！”
十二
夜晚，玉真公主在太真观园林走着，觉得有些话需要跟大哥说。也许说出来，心里就不堵了，便对紫燕道：“我想去宁王家里，你陪我去！”紫燕道：“是有事吗？”玉真公主道：“也说不上有事，就是想去坐坐。”紫燕道：“我去备轿。”玉真公主道：“要快！我一刻也不想在观里待。”
张说带着快骑奔驰在一条山路上，后面的宣威将军追了上来道：“张大人，已经快半夜了，我们不能再行进了，还是找个地方休息吧？”张说放慢了马速道：“你说得对，可我着急啊！陛下只给了我七天时间，要是七天不能消灭土匪，那就不是能否保住官位的问题，而是有生命之忧。”
宣威将军道：“是啊！沙漠土匪狡猾，不是说剿灭就剿灭。陛下只给七天时间，要是我们赶到后土匪就逃了，上哪里找去？”张说道：“哎呀，你这话真还提醒了我？”宣威将军一愣道：“怎么？”张说道：“我们这次出兵，速度极快。按现在的速度，三天多就可到达鸣沙，关键是怕走漏风声。”
宣威将军问：“该怎么办？”张说道：“我们出兵，是在陛下下旨后就行动的，不会有人走在我们前头。即便朝廷里有土匪的靠山，但他也未必能跑在我们前头。”宣威将军纳闷地问：“既然这样，您担心什么？”张说道：“我担心到达鸣沙后，我们这样兴师动众，一定会有土匪的眼线看见，只要他们一传递消息，我们就扑空了。”
宣威将军觉得有理，想了想觉得没有良策，便道：“还真是这个问题，别说土匪逃往别处，就是他们在茫茫沙海藏起来，我们就难找到。要是错过时限，就难交代了。”张说犯愁地道：“是啊！陛下希望的是一战而胜。不管怎样，士兵确实累了，马也受不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十三
同夜，在露天场所，王维、李颀、王之涣、王昌龄、高适边喝酒边欣赏节目。伶人邹渊走到王维跟前道：“大人，我顺便带了狮队，要不要娱乐一下？”王维道：“舞狮只可对皇帝专门表演，其他场合不适合。”邹渊道：“没关系！毕竟您曾教习过我们，不能因为您走了就人走茶凉。皇帝可以看舞狮，我想您也可以。一则您来了这么多投缘的朋友，最好是把您的面子给足；二是这里很少来人，没有人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