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门外很古很老的槐树,佝偻着扭曲的身躯,阴阳怪气地沉默在凝然不动的云空间,似乎要在魅惑的空间凸显出它的巨大和傲岸。白的黑的云朵款款地从它的枝杈间飘过,带走鸟儿呖呖的歌唱。
你骑在你家大门外的石狮上,想念着你的小表姨蓉儿,意绪兀自懒散。这时你的小灵魂儿,极感到尘世的孤寂和冷酷了,呆呆的眼里滚下几颗肥硕透亮的泪珠儿。就在你极其伤心的时刻,倏然传来一串急骤的拨浪鼓声,接着便是“买花货来哟……”的叫卖调儿。
一个年轻的货郎汉挑着担儿朝你家门前走来,你家的老狗从石狮旁站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下懒腰,向着货郎汉象征性地汪汪叫了两声,算是尽职尽责了,便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邻家的女人、娃们匆匆赶来,叽叽喳喳地围住了货郎汉。你跳下了石狮,也赶了过去。尘世上的事情竟然这样的蹊跷,怎的今日在这儿碰见了你的儿子栓儿。你绕着圈儿看着货郎汉,看了好一会儿说:“啊,我的儿子。”货郎汉脸上顿生恼怒:“啥?谁是你的儿?碎瞎熊,你才是我的儿哩!”
“栓儿,”你也恼怒了,“你姓杨,是终南山下大杨庄人,是吗?”你凶凶地质问。
货郎汉惊愕地失声问:“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的?”
你稳了稳你的情绪,平和地说:“我咋不知道,我是你的父亲杨老九,你妈和你妹灵儿都好着吗?”
货郎汉说:“你是我父亲,咋成这样,咋到这儿来了?”
你思索了一会儿:“这就别说了,我确实是你父亲。”
货郎汉忙跪在地上说:“你若是我父亲,我家现有一大难,你能帮我家解了,我就认你这父亲。”
你说:“什么事?”
货郎汉说:“我父亲在世时,买了十亩地,契约被我父亲藏了,我父亲去世了,财东王世万硬说地是他家地。我和我母亲找不出契约,官司打输了。你若是我父亲,你一定会找出契约的。”
你朗爽爽地笑着说:“这契约是我藏的,我当然寻得出。”你的情绪亢奋起来。
“我请你老回去,你回去了咱家的官司就会打赢了,你用血汗钱买的十亩地就会归还咱家的。”你的栓儿跪在地上切切地恳求你。你沉沉地点了下头。
这样的事罕奇得有着爆炸性的轰动效应,消息给几十张长着翅膀的嘴巴速度惊人地传遍于家山弯的角角落落,谈论的唾沫星子霏霏若雨,能溺死人。
你母亲听说你要随货郎汉去,顿感肌肤一阵麻怵,昏倒在灶窝里。你的父亲丁憨二是个木木讷讷的粗汉,虽有几许伤痛,却忙碌着你母亲,忙将你昏厥过去的母亲抱上炕,死命地唤你母亲的名字。
你的堂叔于孔礼笑颜可掬地出现在这个时候,他说:“这是造化,明白了这,什么都能想通的。转生的人心野着,把咱这儿当个窝,一长翅膀就飞了。二嫂,你这何必呢?辛苦一场白费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他去了,侄儿多着呢,任你选一个,养老送终还不和亲生儿一个样……”他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全不顾你母亲的死活。
你堂伯于孔儒来了,他怒不可遏地打了你堂叔一个巴掌,顷刻间,你堂叔满嘴喷出红艳艳的血,花朵般地在地上开放。血泊间明显地躺着一颗褐黄大牙,像你家老狗的獠齿。你心里极感舒坦畅快。
你堂叔的三个儿子如三只睁着绿眼睛的狼崽,向你堂伯扑来,被你堂伯的儿子学谦用很粗的木棍镇住了,他们转身找了木具又返回来,一场械斗瞬间就会轰轰烈烈地展开,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八举爷来了。
八举爷来了,他们都若断了手臂似的,棍棒都沉沉地落在地上。八举爷挥了一下手说:“都给我回去!”满院的人都散了。你堂叔的三个儿子搀着狗血淋头的父亲,晦气地回去了。
你母亲伏在炕上,依旧悲恸地哭泣着,见八举爷来了,更加剧烈地伤悲,泣不成声了。
八举爷对你母亲说:“雪芝,哭有什么用呢,这事八举爷给你作主,你就放心好了。”转身用锐刀一般的目光看你,他的目光将你的目光切割得一节一节儿的支离破碎,你浑身战栗了。八举爷问你:“你当真是他的父亲?”你诚惶诚恐地说:“是的,是的。”八举爷又问:“你答应随他回去?”你垂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是的。”
八举爷又对你的儿子栓儿说:“你打算领他回去?”栓儿说:“是的,是的。”
你眼里流下了悲伤的泪,你如茹奶的羊羔双膝跪在地上,凄凄地说:“八举爷,我一定回来,我离不了我母亲,我母亲为我受了人多少白眼,听了多少闲言碎语。我还续了两个姓氏的门儿,我要对得住我的两个父亲哇……”你战栗着,好像要抖掉你身上的痛苦。
你的儿子栓儿,这个精明的货郎汉子,见你这般的伤心,也动了恻隐之心,忙跪在地上对八举爷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瞎了良心,回去了结了我家那场官司,完全了我父亲苦心经营的家业,我保证将我父亲送回来。”
八举爷说:“好,我信你们!不过,叫憨二一同去,备上骡子,一路好照管你。”
你母亲不再悲哭了,跳下炕,一把抱起你来,给八举爷不住地磕头。
翌日凌晨,你的父亲丁憨二早早地备好了菊花骡子的驮鞍,把你抱放在菊花骡子驮鞍上,他背了装满你母亲给你烙的烙饼和煮的鸡蛋的蓝花条线袋子,和你挑着货郎担的儿子栓儿跟在骡子屁股后,出村远去了。你母亲扶着你家门前的老槐树,望着骡子背上的你,身子猛地一阵哆嗦,鼻翼紧张地翕动,眸子早成了一汪盈盈的泪水。你溘然间发现你母亲鬓发中有了白丝,心骤然地跳了起来,你悲戚地哭了,你竟然忘记了你那“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的豪言。
你不时转回头来,似乎还能看得见你母亲弱弱的身影。你家老院升起的烟柱,遥遥地还可望见在天空丝丝缕缕地弥散,一如往事。
北阳河漫漫泛泛地流动着绿绿的波涌,荡漾着一片灼热的日光。西岸的麦田在布谷鸟殷殷切切的啼叫声里,散播着洋槐花特有的芳香。你看着青草密匝匝的河湾,一头老母牛扑哧扑哧地吃草,牛犊在老母牛身边蹦来蹦去,气象和平而幸福。这更使你有着沉沉的被遗弃的伤感。
你的父亲和儿子,缄默得无一句话,只有扑塌扑塌的脚步声,寂寞地尾随着你。
日暮时分,你们行进到一座山里。山里的暮色混沌昏冥,山野像涂了一抹厚重的苍紫色的油彩,呈现出一种凝沉深邃的神色。山沟里的溪水在各种形状的怪石间奔突,发出寡妇哭坟似的凄泣声。一忽儿山边赤赭的落日残光熄灭了,山影一片黯黑,你心里有点寒悚悚的害怕。你们在夜色里走了好一阵儿,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一粒淡淡的灯光萤火般地明明灭灭。你的儿子说:“爷,那是人家,我们就住那儿吧。”你父亲说:“去看一下吧。”
近了灯光,是一家独户小院,大门低小破旧,但关得紧紧的。你的儿子栓儿上前击叩了几下门环喊道:“有人吗?开下门。”
院里响了几声干瘦的咳嗽,走来一位老人,开了门问。你儿子说:“老大爷,我们是行客,走得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只好来在你这儿住一宿。”老人摇晃了一下枯瘦的身子说:“我家出了丧事,儿媳死了,你们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住吧。”
庄院只有两孔小窑。你们随着老人走进其间的一孔窑里,窑掌里一张木床上平平地躺着一个死者,是老人的儿媳。死者脸上盖着一张麻纸,看不见她的容面,双脚被一根红绒线绳并拢羁绊着。死者丧前的小木桌上置一盏老油灯,灯光晕红,灯旁的香炉里插着几炷香,烟絮袅袅,在黝黯的空间扩散成无形的渺茫。
老人佝偻着瘦弱的身子,颤巍巍地端来几瓷碗开水,你和你父亲、你儿子泡了烙饼,吃得狼吞虎咽。吃罢你们什么都没说,就上炕睡了。你父亲睡在上炕,儿子中间,你在下炕。你父亲和你儿子怕是走得慵困极了,很快地睡着了。你父亲睡得好憨,粗糙的喉咙里发出粗粝的鼾声,使你很不舒服。窗外呜呜咽咽的风声像冤鬼的泣啼,使你毛骨悚然。你怎么的也睡不着,一双眼儿直直地觑着那死者的所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