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乡里人叫“人七”。“人七”这一天，是不能外出的，都要蹲在自家守魂，早晨家家都吃细长面，谓之拉魂面。过了“人七”，初八日鲁四姑奶和你的小表姨蓉儿到你家来了。来时正是村里人做午饭，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的时候，你顿觉天空罕有的澄明平和，空气也格外的清新爽气。一切的孤怜、阴郁、寂寞的伤感瞬间无一丝迹影了。
鲁四姑奶依然弯曲老瘦，瘦骨嶙峋，脸上无有血色而呈现出苍白的蜡色。鲁四姑奶很像村塾外那棵老朽的古槐。古槐年复一年地佝偻着空洞老残的身躯，秃秃的老枝上挂少许黄亮的病叶，标示着生命顽强的存在。令人顿生无限的凄冷和零落的悲戚之感。
你的小表姨蓉儿妩媚得更加丰富，细长的凤眼澄澈如泓春水，瞳仁黑黑，每个流转里，都放射出青春的美丽光焰和女性的魅力。你霍地忆起你勇敢地跨越人与神的界域，去亲吻三圣母塑像的一幕，你给那神圣辉煌的一吻融化了灵与肉……你梦一般地笑了，笑得忘形，笑得失态。蓉儿给你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很窘地问你：“笑啥？”你若梦初醒，忙调整了一下失态的举动。你笑着说：“表姨，你很像庙里的圣母娘娘。”你小表姨说：“怎么像的，人家是神，人怎敢比神的！”你说：“确实像呀，我见过庙里的三圣母。”蓉儿笑了笑说：“那我就成神了。”鲁四姑奶用老皱的眼窝剜了一眼你小表姨说：“胡说些啥，看神惩罚你！”你和蓉儿都吐了下舌头，一种神的无形威慑使你和她都缄口不再放荡言语了。
夜里，你母亲、鲁四姑奶、你和你小表姨蓉儿坐在温热的炕上。过年灯自然要旺盛，你母亲给老油灯内加了双捻，灯焰炽热地燃烧着，辉煌了大半个老窑。
鲁四姑奶给你和蓉儿讲故事，她的老嘴虽然瘪成凹形，但说话语音仍很清晰。她说正月十二老鼠嫁女呢，这一天是不能推磨的，在磨眼里能看见老鼠抬着花轿，花轿里坐着要嫁的老鼠女儿，有吹唢呐的，有当大客的，长长的队伍，好热闹好热闹。
你一夜都睡不着觉，眼一闭，老鼠们大摇大摆的娶亲队伍，堂而皇之地从你眼前走过，你觉得好有趣。你盼望正月十二的到来。
正月十二这样一个有着童话魅力的日子，在你数指间匆匆来临，白白的天色刚从窗户纸上透明进来，你就匆匆穿了衣裳，悄悄跑到磨窑里，趴在磨台上，眼对着磨眼儿瞅，瞅了好大会儿，眼睛瞅得花麻，却不见一丝的动静，没有老鼠的丝毫迹象。你好心动，你也好气恼，突然，你见你小表姨蓉儿婷婷而优美地依着门栏站着，微微仰着美丽的头颅，两瓣花叶一样的嘴唇，飘散着令你昏眩的幽香。她向你莞尔地笑着，脸上的笑容泛现着一片魅惑你灵魂的骚情。你内心不期骤生一种莫可名状的轻微的骚动，一言不发地向她走近，肆无忌惮地抓住她白鸽子一般的手，随后痉挛地在她鸽子一般的手上抚摸起来。她的手尴尬地抽动了一下，但没有抽去。忽而，她双手搂住了你的腰，你也同时相应地双手搂住了她玉洁的脖颈儿。你死死地咬住她的嘴唇，吸吮着她嘴里向你送来醉人的蜜液。你清晰地听见她的心急骤地扩张收合的声音。在这美妙绝伦的时刻，你和她听到鲁四姑奶老朽残喘的咳嗽声，她一定是去茅房屙屎尿的，你和你的小表姨慌忙地互相推了一下，惶惶地离开了磨窑。
往后没几日，你异样地发现你的小表姨蓉儿眼圈乌青，脸孔上像蒙了一层阴郁的雾翳，神情有些从未有过的彷徨和迷惘，有时显得痴呆木讷，有时竟然像被什么惊惧，在瞬间剧烈地歪曲了她俏丽的面孔，使她龇牙咧嘴的丑态百出。你问她怎么了，她恍然一惊，如梦方醒，向你毫无表情地一笑，说没有什么。你为你小表姨如此的状况忧心忡忡了好几日。
鲁四姑奶说你小表姨蓉儿不知怎么的在夜睡里常常惊呼惊叫，吓得你母亲也慌了神，忙领了去，叫陆九少给诊治，陆九少把了脉，惊讶地说：“这脉好好儿的，怎么脸色晦气，怕是中了邪了。”陆九少给开了一剂药方说：“这服药吃了再看。”
你小表姨吃了陆九少的药汤，无一丝效用，神情更加痴痴呆呆，你母亲请来了燕法师，燕法师说是中了妖邪。
燕法师是个山东大汉，仪表堂堂，有一抹长而秀美的胡须，飘逸潇洒极了。他大半辈子闯荡江湖，不近女色，很有神术法力。他行走极快，人都说他夜里能驾鬼抬轿，空里飞行。说他用法力收来抬轿的鬼们都是他的先人，异族的鬼是不肯给他抬轿的。燕法师的腿微跛，传说一夜他坐了鬼抬轿走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鸡啼，鬼们甩掉轿子逃之夭夭了，他的腿给跌伤了。
关于他的法力更有故事性的传说，说他闯荡间行止一家人家门讨水喝，主人用笊篱舀了满满的水，叫公鸡驮了出来。燕法师一看，微微笑了一下，用食指一划，将水划为两半，喝其一半，留其一半，叫公鸡驮了回去。那主人一见，慌忙出门叩拜：“师父，我求师多年，未拜得高术之人，今日幸遇高师，诚望师父收纳小的为徒。”也有传说他不是的故事，说他给一家老人驱了邪，那媳妇好吝啬，满院的鸡没舍得杀一只。他有些气恼，出了门施了法力收来一只母鸡，将其头压在翅膀下，放在柴禾堆里，逍遥去了。在这同时，那媳妇用右手去搔头痒，头压在手臂下，手怎么也放不下来，疼得直哭。那男人慌忙请回了燕法师，燕法师给作弄了一会法术，说他出门去小解，在柴禾堆找出了那只母鸡，从翅膀下取出了鸡头，待他回到那家，那女人的手臂早早地放了下来，喜得那女人忙给他杀了鸡吃……
燕法师给你小表姨写了神符，用火化为灰烬，叫你小表姨用水冲服了，又用戒尺在头上绕了数匝，在身上打了数下。果然灵应，你小表姨即刻复原了往常的姿容，面孔上有了霞光，眼神也活泛了起来。你很高兴，鲁四姑奶和你母亲也非常高兴。可待燕法师一走，你的小表姨又痴呆了起来，鼻孔里发出淫邪的哼唧声。燕法师又被你母亲请来，燕法师说：“她让毛鬼神给缠住了，我这法术治鬼容易，对神却难了。毛鬼神算是一家神儿，我奈何不得呀！”又开了符，扬长而去了。
第二日，你母亲和鲁四姑奶到三圣庙为你小表姨求神去了。蓉儿静静地睡了，你好不容易叫她安稳下来，便出门玩耍去了。
你在大门外玩了会儿，很是孤独和没趣，你怏怏地回家来。哦，你给眼前的景象惊讶得目瞪口呆。你小表姨一丝不挂地仰面躺在炕上，形体呈大字形。那极富有艺术造型的裸体，线条流畅，优美得一塌糊涂，那圣洁的肉体，白皙得不可思议，荡漾着奇妙的气息。乳峰微微颤动，无甚比喻的丰满和成熟，很富有诱惑，表现出举世无双的美丽。
你小表姨嘴脸抽搐着，鼻孔里发出一种幸福和痛苦兼有的哼唧声。你已经难以自制了，也未顾及去研究你小表姨的哼唧声是源于幸福还是源于痛苦，你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突然，你听到一种尖厉的叫声自窑内飞出高窗，远远地去了……
自此，你的小表姨复归了原有的容颜和灵气，再未犯过那病症儿。
你躺在那日的黄昏里。
那日的黄昏晕黄得充满着丰富的性感，色眯眯地浸濡着你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你完全丧失了空间和时间的概念，依然持续着对你小表姨蓉儿的女性裸体的痛快淋漓的体验，一种溶化灵肉的液流漫及通体，似乎与流淌淫荡光辉的黄昏也融为一体，漫过悠长的半个世纪。
窗外幽冥的墙角里，又传来猫狗的侃谈声。
猫说：“老黑，主家终于打消了卑猥的心理，解除了心灵中辈分的羁绊和桎梏，勇敢地去做爱。”
狗说：“毛鬼神是神乎鬼乎？看来这神鬼也无高尚低贱之分，和人一样有淫性。”
狗说：“人他妈的总要披一张正人君子的皮，见了谁干那事，就骂一句畜生，好像这事丑恶得只有我们兽们干。其实人的淫欲远远超过了兽们。”
猫说：“性交是一切生灵延续生命的最伟大最辉煌的活动，是应该崇尚的。兽们就可以光明磊落地交媾，而人总在用什么道德、伦理伪装起来，可暗里男盗女娼得很。”
猫狗的性理论你是不完全赞同又不可完全否定，你毕竟属于伟大人类之一员，人类的几千年文明史是任何兽类无法创造的啊！猫狗之见毕竟是猫狗之见。
猫狗的侃谈渐次隐匿了下去。
沉溺在幽深的夜晚里的古堡，飘出嗷嗷的叫声，是毛鬼神凄凄的号叫……
毛胡的小女人摆着她丰姿绰约的身子款款地来到你家，她走来的时候，天空有一朵很白的云，像夏日的云白亮洁明；阳光也像蝴蝶的美丽翼子，暖暖地扑在她的身上。世界很有色泽和音响，她启动着花叶一样的口唇，吐出一串幽香的歌词：
两朵牡丹不一般红，
你看哪个是你心上人……
小女人见了你的小表姨，姿态高雅得无与伦比，头颅高高地扬着，鼻腔里哼出轻视的寒暄声。你的小表姨也拿出一派傲慢不逊的举动，亮亮的眼睛闪烁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芒，待理不理地招应着小女人。
老窑里阴幽的空气里滑行着女人嫉妒的毒素。这是美人与美人之间自然的生理心态。
处于二者之间毫无偏向的你，尴尬得束手无策。你母亲莫衷一是，拿了油果来招呼大伙一起吃。这时假凤凰来了，一进门就龇着嘴笑着说：“今日是个吉利日子，美人儿会美人儿，该给雪芝家添了喜气。”
大家都朗爽地笑了，尽管笑的含义不同，但毕竟气氛温和了许多。
乡村过年，尽是吃喝玩耍。你母亲拿过了牌盒说：“刘家姨，你们几个玩麻将，我给咱做酒菜去。”
假凤凰撅着吃游食吃肥的胖墩墩的嘴巴说：“雪芝做的酒菜自然是于家 第一的，盖村的，不吃死了也后悔哟！”这是假凤凰吃游食惯用的技儿。她想即使人家饭菜不好，白吃哩，也该给人家说几句好听的，总不能吃谁家的饭砸谁家的锅。这样她吃了谁家的饭，主家都高兴。因此逢年过节她是要吃过村的。
你和蓉儿、小女人以及假凤凰，四人刚够一桌。蓉儿和小女人都抢着要坐你上位，自然是讨你欢心。蓉儿当然捷足先登了，也当仁不让。异性之间的获取和同性之间的排斥也便在你和她和她之间演绎开了。
你说：“我牌停口了，只是凤仪亭上吕布等貂蝉了。”这自然是暗语了。
小女人机敏地反应出了，这吕布的吕是二饼，貂蝉的蝉一边是单，他要的不是一饼就是三饼。小女人迅速打出一张一饼，你高兴地说：“我胡了！”小女人的脸孔上飞起得意的光彩，兼有对你小表姨挑衅的神气。你小表姨给敏锐地刺击了一下，心里顿然产生了不甘罢休的恼怒，心里说看我怎的气你呢。
